皇上素喜围猎,但是直到此刻,围场上到处都还不见那抹明黄身影。
适才首弓之后,皇上便由贤亲王和永玙陪着走进了帐篷, 至此久久不再见动静。皇后便有些坐不住了,有心去查看一番,又恐怕引的旁人侧目。
毕竟她乃一国之母,为天下女子表率,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只能强忍着心思,在位置上端坐,表面还得装出对行围颇感兴趣的模样。
另一头儿,贤亲王妃也没好到哪里去。
既然黛玉都能发觉永玙与平时不同,她又如何会不察觉?何况比起心思不常外露的宝贝儿子,贤亲王妃对自家那个懒散王爷更加了如指掌。
贤亲王自来闲散惯了,从前像行围拱卫、组织狩猎这种麻烦事,他就是能躲便躲。可是这回儿,自打皇上到来,他就鞍前马后、时刻不离地守在身边。
好不容易等到行围开始,他能纵马驰骋,游玩个尽兴的时候,却又一直憋在行辕帐篷里不出来。任凭贤亲王妃怎么想,此举也不符合贤亲王的性情。
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贤亲王妃不是皇后,有诸般顾虑,想到便做,再不迟疑,起身牵着黛玉的手,就准备去寻人问个究竟。
恰好皇后正等着贤亲王妃有所行动,见她起身,忙问道:“王妃欲往何处?”又怕她是为了别的事要走,故意提点道,“之前本宫来时便听人说贤亲王身体不适,这才将行围重任全交给了玙儿。将才本宫见他随侍皇上身侧,却不知现下他风寒可好些了吗?”
贤亲王妃瞬间了悟,借坡下驴道:“正是呢!我家那位王爷素来不喜欢走动,身子总是不好,伤风、受寒实乃常事。这不,前个儿夜里他非说来了诗兴,大半夜好好的不睡觉,爬起来到书房写诗作画,还偏偏要开着窗子,可不就又着凉了嘛!”
贤亲王妃半认真半玩笑地接道:“臣妇正寻思着,他这会儿在御前伺候,切莫再过了病气给皇上。正思量着下去看他一看。”
皇后端宁的面上,这才露出一丝发自真心的微笑,扶着宫女的手起身道:“也罢,本宫陪你一道去看看。他们叔侄俩,别看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亲王,到底都是男人。见着了行围狩猎便兴奋得不知所以,连身子都顾不上了。到了,还得咱们女人家儿时刻在后面看顾着。”皇后言罢,将主持观围的职责交给了同来的一位后宫嫔妃,便率先离去。
顶上、顶下观围的人见皇后起身,早跟着站起聆训。却不曾想听见皇后娘娘公然宣示她与皇上的恩爱甜蜜,忙不迭全摆出歆羡、夸赞,帝后情深感天动地的表情来,自然起身附和,纷纷含笑目送皇后与贤亲王妃等人走远。
剩下黛玉坠在皇后娘娘与贤亲王妃二人身后显得颇有些狼狈。
论理,皇后娘娘去拜见皇帝,贤亲王妃去看王爷,都是自家媳妇儿去见相公,实乃鹣鲽情深、举案齐眉的佳话。但是,她个外臣家里的未嫁女,跟着同去,实在是既不便又没那个身份、地位可以参与。
只是谁知贤亲王妃握着她手腕的手攥得死紧,黛玉暗暗挣脱了两下,竟都挣不脱。黛玉只能小声提醒道:“王妃,您看,皇后娘娘此行叫臣女也跟着去,怕是、怕是不合适吧?”
贤亲王妃却听而未闻,只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落在旁人眼里,愈发显得莫测高深。林如海与贤亲王府,关系已这般亲厚了吗?
黛玉无法,只能亦步亦趋,跟着往前走,却一步三回头地去望应妙阳。
应妙阳眉间拧了大大一个疙瘩,不明白贤亲王妃为何这般张扬行事,有心阻止,但见连皇后娘娘都没发话,也只能默认,轻轻冲黛玉摇摇头。
眼见皇后娘娘并贤亲王妃两位大人物都离去了,观围气氛登时为之一松。便有更多的人离开座位,或上攀或下就,各寻自家亲近、故旧相聚畅聊。
其中人群聚拢最密集的、衣饰最华丽的也是欢声笑语最喧腾的地方,莫过于以皙王妃为首的一群人。
…………
内围行辕皇帝帐篷前。
帐帘低垂,内里久久不闻人语。
大批御前侍卫右手持、枪呈圆形守住内围各处入口,更有三排金甲侍卫远远拦在帐篷门户之前。
皇后娘娘遥遥望见此等情形,便停了步。
身后掌事太监快步上前,喝道:“放肆!皇后娘娘凤驾来到,不立即去通传,却摆出这种姿态作甚?”
左首的金甲侍卫收起长、枪,抱拳向皇后娘娘行礼道:“皇后娘娘明鉴,臣等万万不敢对皇后娘娘不敬!实在是圣上有旨,除贤亲王并世子爷以外,一概人等,皆不许靠近行辕半步。”
皇后娘娘面色登时寒了下来。
“咦,竟有这事?”贤亲王妃惊疑出声,沉吟片刻方问道,“那贤亲王可陪侍在圣上身侧?”
那侍卫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贤亲王偶感风寒,烦劳侍卫小哥通传一声,便说皇后娘娘亲自前来看望他,让他出来迎驾。还有,贤亲王现下到了服药时辰,要说本王妃也到了,嘱咐他莫忘了吃药,切记近前伺候的时候不要过了病气给圣上。”
皇后闻言,冲贤亲王妃赞许地点点头。她不便公然违逆皇上的意思,却也不能就这般打退堂鼓。贤亲王妃适时开口,言语得宜,谅这侍卫也不敢不从。
果然,贤亲王妃既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姿态又摆得这般低,金甲侍卫心底再不甘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通传。
另一边儿,帐篷内,皇上才将服罢王太医亲自熬好后端上来的药汤,咳喘稍歇,正闭眼假寐。
贤亲王与永玙围坐在龙榻旁,面色阴郁。
忽然帐帘儿被人掀开小小一道儿缝隙,有人从中挤将进来。
不及看清来人是谁,永玙已经飞身挡在贤亲王身前。
“世子爷莫惊慌,是奴才福海。”来人压低声音道,语声又尖又利,原来是从小伺候贤亲王的大太监福海。
永玙这才松了口气,嗔怒地瞪了福海一眼。
福海临时顶替了皇上身边大太监李公公的活儿,在御前伺候,便知是李公公行为不检,不知何处惹了皇上疑心。也是从小净身进宫,吃尽了苦头的福海,深知伺候主子的凶险,所幸他还算命好,遇到明主搭救,后来更是跟着出宫伺候起了贤亲王,终于得脱虎穴龙潭。对贤亲王一家愈发感恩戴德,鞠躬尽瘁,恨不能肝脑涂地来报,简直这世间都再找不到比他还忠心机警、办事妥帖的人了!
福海自知莽撞,惊吓到了世子,不敢多话,先回身将帐帘密密遮好。
贤亲王在旁,看永玙紧张如惊弓之鸟,抬手安抚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心中感叹:玙儿到底还是个孩子,让他参与到这件事中真不知是福是祸?
随着帐帘儿彻底坠下,最后时刻见缝插针泄露进来的几缕日光恰巧照到贤亲王的衣袖上,明黄颜色相映成辉。
…………
贤亲王妃和黛玉分立两旁,守在皇后娘娘身边,目光却都凝在不远处的明黄帐篷上。
眼见日已当空,在顶上主持观围的后妃已派宫女前来询问,何时开宴。
舟车劳顿又兼烈日炎炎,各家女眷都乏了,有心寻着清凉去处,避暑解乏。奈何皇后娘娘竟一去不返,众人只能呆坐干等。
却不知,此刻皇后娘娘心中更是五内如焚。虽然有宫女撑伞摇扇,依然汗出如雨,精致的妆面几乎要被汗水弄花。
跟着皇后娘娘来此的宫女、太监皆是她手下心腹之人,常年在旁伺候的,元春并不在列。
便是如此,黛玉偷眼打量,此刻各个宫女、太监也都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的模样。
本来还算镇定的贤亲王妃至此也急得不停原地踱步。
实在是她们已等候了小一个时辰有余,不过一箭之地的距离,前去通传的侍卫竟就此一去不回。
皇后娘娘渐渐沉不住气,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住,指甲掐进肉里,红痕斑斑,一无所觉。
“皇上,臣妾有要事禀报,但求一见!”皇后娘娘忽然扬声道。
内围居于旷野,四下无遮无拦,风送话势,直传出老远去。
可那顶明黄帐篷内,不仅皇帝不回话,贤亲王父子无动静,就连个出来查看的太监、宫女都没有。
皇后娘娘愈发坐不住了,满眼惶恐地与贤亲王妃对视,两人心底都浮现出了一个最恐怖的念头——莫不是皇上被人挟持了?甚或已经被悄无声息带走了?
只有黛玉,少了关心则乱这层忧虑,尚能保持冷静,眼睛一直注视着永玙那匹就在帐篷不远处闲逛的骏马。
那马儿高大健硕,比一般马儿都高出一大截。马脸颇长,眼睫浓密纤长,半垂着,将眸子严密遮住,看去总似在打瞌睡。通身皮毛鲜红似血,只有四蹄是黑的,行动间,如同带起一阵大火,燎原而过,见者忍不住便要避让。
这会儿,马儿正悠闲地在外面吃着草儿,眼睛依旧微阖着。只是它会时不时侧头往黛玉等人所在方向瞄上一眼,却也不知它在看什么。
这匹马儿,黛玉不是头回见到。日前,永玙追踪冯紫英并贾蓉等人巧遇黛玉的时候,骑的便是这匹马。这几日,永玙带兵在围场四处巡狩也都是此马相伴。就连昨夜,永玙大胆承诺要教她骑马时,还连声说要让“吴钩”在旁压阵,说什么只要吴钩在场,旁的马儿都不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