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黑风高时候, 围场内, 静谧一片, 缈无人声。明月还挂在天上, 树林内明暗交叠。
永玙戎装征衣在身,手持弓箭, 高坐马上,悄没声息率领行围官兵, 兵分四路, 开始布围。
静谧的树林间,飞禽走兽大多都还在沉睡,只有少数一些勤劳者,趁着夜色出没的正无声觅食。
个别机警些的野兽,敏锐地察觉出周围空气中的异常, 双耳高高竖起, 伏低身躯, 在夜色中闪烁精光的眼珠骨碌碌乱转,随时做好逃跑准备。
忽然一声哨响, 划破长空。永玙立起站在骏马之上, 弯弓搭箭,向天一箭, 箭尾翎羽破空,划出凌厉的哨响,惊飞林间宿鸟无数。永玙右手往下重重一放,双腿猛夹马腹, 骏马赛箭矢,一马当先,扬蹄狂奔。
身后万马齐齐奔腾,如潮水暮云四合而围。蹄声如雷,林间草木、野兽纷纷抖然而惊,树叶沙沙乱舞,飞禽走兽四散狂奔。
行围开始。
…………
看城内,除去来回巡视的守卫们,帐篷内的人群都还在沉睡。
黛玉的帐篷里,却时不时传开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终于,东方破晓。
清晨的朝露在林间叶上跳跃,度过一夜惊心的花鸟禽兽也被这短暂的宁静所蛊惑,纷纷探头出来,欢乐地吟唱,虫鸣鸟唱此起彼伏。
一夜好梦的黛玉被帐篷外有序又忙乱的脚步声唤醒,睁开惺忪的睡眼。
“林姐姐醒了?”湘云正对镜梳妆,香粉用了不少却仍难掩眼底两道惊人的阴影。
黛玉假装没看见,笑着同湘云招呼。紫鹃帮她净面洗漱,雪雁服侍她穿衣,还是昨夜试过的那套骑装。穿戴停当,黛玉对镜自视,忍不住抿唇轻笑。
湘云在背后看见,只觉得黛玉之美又与昨夜所见不同,神采之飞扬、气魄之概然……对比镜中憔悴忧思的自己,简直犹如云泥。
怪道爱哥哥这般喜欢林姐姐!湘云暗想。
“姑娘,郡主那边儿早起了。今日可有大热闹瞧。圣驾转眼便到,外面布围已经完成,就等圣上首弓呢!”紫鹃轻声道。
“哦?适才脚步声便是在布围吗?”黛玉好奇问道。
紫鹃点点头。
黛玉粉拳握起,懊恼地直捶额头,“呀,你们怎地不早些叫醒我!我倒还想看看布围场景呢!”
紫鹃和雪雁对视,低笑,心里都在想,恐怕黛玉想看的是永玙领军布围的英姿吧!
“林姐姐不怕幼禽乳兽受惊吗?”湘云还是疑问出口。依黛玉伤春悲秋性情,怎能眼睁睁看幼兽被猎杀呢?
谁人不知,围猎凶残,我之猎物,彼之父兄。
黛玉被问得莫名,反问道:“云妹妹何时开始食斋了?”
湘云一时哑口无言。
“自古来便是弱肉强食。林子里那些兽类也是彼此相食,大的吃小的,聪明的吃愚笨的……还有那些凶残的野兽,只是被这围场圈住了,你若放它们进了市集城镇,怕是连人也要吃的。云妹妹如今倒是越长大越糊涂了。”黛玉随口道。
“怎地白日里竟做起老学究了?”应妙阳从外进来,正听见黛玉言语,忍不住打趣道。
黛玉面上微红,她有心提点湘云却自觉已做得颇不露痕迹,不曾想竟半点也逃不脱应妙阳双目。
湘云还自呆呆的,愈发觉得眼前林姐姐竟像是她从不曾认识的。阔达随分,坦荡磊落,不因时悲不以物喜,俨然天人合一,自在从容来去。
看黛玉风采气度言谈举止,莫说自己本就比不上,就是她心里奉为圭臬的宝姐姐又哪里还有一丁点儿争锋余地?
黛玉上前给应妙阳行礼道:“都怪玉儿贪睡,倒劳烦郡主亲至!”
“不过三步远,也值得你告罪。”应妙阳嗔怪地瞪了黛玉一眼,挽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遍,点头赞道,“今日围场风采倒要被咱家抢尽了。既然你二人已装扮妥当,且随我去前面迎驾。”
说着,一手一个,挽住两人便往外走。
待到黛玉等人到时,围场大门两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围场大门洞开,两旁列队站满顶盔掼甲高大雄壮的士兵。远远地,明黄冠盖迤逦而来。
永玙骑马带队候在最前面,遥遥望见探路前卒,彼此眼神示意,翻身下马,躬身候在道旁。
余下众人各依身份、品阶不同,或躬身行礼或双膝跪地或欠身万福,不一而足。
唱道之声响起,撑伞队伍过去,御辇浩浩荡荡而来。黛玉难耐好奇,躲在应妙阳身后悄悄抬头去看,正看见御辇路过永玙时,停下,一只略显苍老的手从车帘处伸出来。
“玙儿,布围可完成了?”圣上金口难开,路边黑压压跪倒之人,大气也不敢喘。
永玙却是司空见惯,正容答道:“回陛下,布围已成,只待圣上金弓首射。”
“好!不愧是贤亲王世子!”圣上赞道。
说罢,御辇再行。
应妙阳转身拉起黛玉,在侍卫引领下往观围台行去。彼时,湘云已回到史侯夫人身边。
观围台是专门设来给文武百官并女眷家属欣赏众人狩猎风姿的所在。最高处,视野最佳,可纵览围场全貌,乃帝后并亲近宗室大臣观围处。
众人先至观围台等候,圣上换装后下场首射,围猎方才正式开始。
应妙阳带着黛玉原要依着林如海品阶官职,坐在下首文官处。却有一个小太监满面堆笑走来,言说皇后娘娘懿旨,要请林夫人并林姑娘顶上就坐。
应妙阳回头征询林黛玉意见。登高望远,没见过打猎场面的黛玉倒是对顶上风光颇为好奇,暗暗点点头。应妙阳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在一众命妇、贵女钦羡的目光下,迈步走向上座。
两人刚至顶上,便有一位着亲王服色体态丰腴唇角含笑的贵妇迎上前来。
应妙阳还好,与她乃旧识,自然笑面相迎。黛玉却忙不迭行下礼去。
只因来人乃永玙母亲贤亲王妃。
贤亲王妃曾经亲自邀约黛玉过府,奈何被林如海以生病为由推辞掉。后来林如海大婚,贤亲王夫妇十分赏脸,不仅由王妃亲自做了全福之人,夫妻两人还携手登门到场祝贺。
彼时黛玉便见过了贤亲王妃,两下里对对方印象都十分得好。贤亲王妃气度雍容贵气逼人却待人和善和蔼可亲,与黛玉相当投契。
且王妃因着宝贝儿子“芳心暗许”的缘故,心中俨然已把黛玉当作儿媳妇看待,只是尚未挑明。
“快来,坐我旁边。今日皇后娘娘也到了,指名道姓要见你们两个。”贤亲王妃握着黛玉的手热络道。
黛玉问道:“晚辈鄙薄,如何皇后娘娘竟肯面见?”
贤亲王妃拿手在黛玉粉面上轻轻一刮,触手滑腻,玉容犹春雪初融,泉水叮咚,叫她心儿几乎跟着化了,忍不住叹道:“似你这般风姿也算鄙薄的话,我等老婆子枯树败叶的又岂有颜面出门?”
黛玉被贤亲王妃夸红了脸,暗自腹诽:怪道别人说,儿子肖母。永玙那等油嘴滑舌模样原来都是像他母亲!
“阿嚏!”正陪侍在皇帝行辕之外的永玙莫名其妙仰天打了个喷嚏。
帐篷内正与贤亲王说话的皇帝闻声,不禁笑道:“适才朕观玙儿气色,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果然虎父无犬子,倒不坠我孟家威名。怎地,才一夜工夫,竟受寒着凉了不成?”
贤亲王无语扶额。
永玙在外听见,朗声答道:“皇爷爷谬矣。只是围场中那些猎物念叨着玙儿惊扰了它们的美梦却迟迟不见动静,念叨太多,以致生了感念罢了。”
“阿嚏!”另一边儿,平白无故被唤作围场牲畜的黛玉鼻头一阵巨痒,不及掩面,便是好大一个喷嚏,引得四周并顶下命妇贵女们纷纷抬头张望。
黛玉正张皇,那边儿皇后娘娘竟已到了,且恰好听见她那个“震天响”的喷嚏。
皇后凤目在黛玉面上扫过,不由得双眼微眯——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样貌,怪不得竟将那样一个小王爷也迷的五迷三道!
御前失仪,罪名可大可小。应妙阳虽然张扬豁达,却绝非不知礼数之辈,忙拉着黛玉跪下欲行大礼。
却被皇后身边一名年轻女史快步上前拦下。
皇后娘娘摆手示意众人平身,言简意赅道:“都免礼。今日原是奉旨行猎,我等女眷亦难得清闲,且把那等繁文缛节置于一旁,端看是哪家儿郎能拔得此番围猎头筹。”
说罢,招手让应妙阳上前。
便还是那名女史引领二人走到凤座之前。
应妙阳入门不久,便请了宫里的教习嬷嬷教导黛玉见驾礼仪,故而此刻黛玉行礼如仪,镇定自若,半点不见慌乱。皇后高坐在上,冷眼看罢,亦暗暗点头,悄悄与贤亲王妃目光交流,彼此心照不宣。
皇后娘娘还破天荒给黛玉在近前赐座。黛玉欠身坐了,含笑垂头,目光凝视脚尖,不见丝毫逾矩。四下命妇见了,愈发难掩目中嫉羡之意。
待皇后娘娘与应妙阳并诸多命妇叙罢闲话,这才回头来看黛玉。见她仍气定神闲坐着,除了眼神时不时瞟向围场中心外,不见丝毫慌乱或骄矜,对黛玉性情也多了三分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