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想起贾敏曾形容贾宝玉之语,不由摇头。却顾不上理会他,牵起黛玉,大踏步入内,恭敬在贾母面前跪下,行礼。
“不肖子孙如海拜见老太太!”
身后黛玉依样跪下磕头。
屋内,邢王二位夫人并李纨、三春都在。贾赦、贾政、贾琏与凤姐随后进入。众人都没想到林如海竟会行这般大礼,连蒲团都没准备。
眼看林如海与黛玉就跪在凉地上,贾母如何舍得?从榻上奔下,一把扶起林如海,握着他双臂,眼珠钉在他面上,仔仔细细查看。
那边,邢夫人上前,扶起黛玉。
贾母将林如海细细看过,见他神完气足,全不似大病初愈模样,又是欣慰又是好奇,抓着他在身边坐下,好一通询问。
林如海一一作答,说到杨毅奇处更是舌灿莲花,没口子直夸,惹得贾母都想给杨毅说媒。
黛玉坐在贾母脚边,挑着细节补充。贾母听得津津有味,待听说杨毅二月二刚成了亲,如今就住在林如海在姑苏的宅子里,还可惜地直叹气!
一屋子人都听着父女两人说闲话,只有王夫人脸色不太好看。
叙罢家常,话头自然便转到了林如海如今官职上。此次,他虽说是回京述职,可是巡盐御史的职位已让给他人,实乃候缺。
“不知如海这次回来,可曾面圣否?”贾政先按捺不住问道。
林如海微笑应答:“递了折子上去,却不曾得允面圣。”
“哦?这是为何?”贾母插口道。
“圣上国事操劳,如海小小一个御史,无甚大事,自然难得一睹圣颜。”林如海道。
傻子都知道林如海在说客气话,什么叫小小一个御史?言官可谏帝非,何况他还霸占姑苏盐政多年!
只可惜,荣国府朝中无人,王子腾也并不曾把贾政这个内兄当回事,吏部侍郎的事情贾赦贾政都不知晓,就更别提王夫人。
果然王夫人听了林如海的话,面色明显转好。
“那如海此次回京可有甚打算?”贾赦难得插口道。
林如海大手一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想来圣上自有安排。我多年不曾回京,亲朋故旧都生疏了,自是要先多多走动。”说罢,看着黛玉道,“可惜玉儿母亲早逝,不然……”
众人乍见林如海都刻意回避谈及贾敏,此刻见他主动提起,先是贾母忍不住就要落泪。
“实在是敏儿她无福!”贾母哽咽道,心里对林如海仅存的怨气也平息了。
贾敏早亡,焉知不是林如海一心求子让她吃了甚不恰当的偏方?这疑虑贾母心里并非没有。
只因子嗣事大又无凭无据,她不便宣之于口。如今见林如海对贾敏确实情深意切,再不怀疑。
凤姐见气氛急转低迷,大着胆子上前道:“听闻姑父与妹妹此番回来,给老祖宗带了好些南边特产,还有许多京里不曾见过的洋人物件。”
林如海和黛玉经她提醒,这才想起不曾送礼,忙叫人将礼物抬起来,呼啦啦摆满一地。
首先是送给贾母的红玉如意、玛瑙手串、好几部高僧手抄的佛经并许多南边吃食,精巧可爱又易消化。
贾母爱不释手,尤其是那对红玉如意,像极了当年她出嫁时那对压箱的宝贝。
其余贾赦、贾政、邢王二位夫人等都有礼物。
贾宝玉从始至终插不上话,这会儿终于有空挨到黛玉身边要跟她说话。
哪知黛玉却忙着分送礼物,半个眼神都没给他。宝玉悻悻不乐,没来由被人往怀里塞了一捧书,诧异抬头,正撞上林如海冷冷一双眸子,骇了一跳。
只听林如海道:“这便是宝玉吧?这是姑父赠予你的四书。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从四书起。”
第27章 暗变生
话分两头, 且说皇宫御花园里, 春日暖, 花生香。
皇帝今日难得闲暇, 随意在园子里设几案摆家宴,和皇后与几名皇子、宗亲一起饮宴听曲。
宫廷乐姬体态婀娜多姿, 流云广袖飞舞间如仙女下凡。任凭是见过大世面的诸多皇子,也不由看直了眼。
酒过三巡, 人人都显醉态。皇帝居中高坐, 暗暗打量在场皇子并宗亲神色,大多痴迷沉醉,有些甚至起了绮念,心内略有不喜。
直到皇帝目光转到永玙身上,发现他这个素来洒脱不羁喜爱琴棋书画的侄孙斜靠在座位上, 手里托着茶盏, 眼睛却不仅不在那些乐姬身上, 反远远投注在池边一支修竹上。
皇帝来了兴致,挥手叫停乐舞, 问道:“玙儿, 怎地今日乐舞不佳,难入你的法眼?”
永玙本在发呆。只因他第一眼看见这些乐姬的流云广袖便想起在姑苏时, 杨毅曾告诉他,黛玉在习剑舞且进步神速,颇得剑舞精髓。
想起黛玉清丽面容,若穿上公孙大娘那身衣裳, 高台月下独舞,不知是何等风姿……想着想着便入了迷。
皇帝询问,永玙半点也没听见,慌得文竹连忙偷偷拽他衣角。永玙回神,发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猛然惊觉,抬头望向皇帝。见皇帝一脸玩味表情,知道他这位四爷爷又起了玩兴,忙起身行礼道:“回皇爷爷的话,宫里乐姬们都得皇爷爷亲自调、教,技艺冠绝古今。永玙实在是看得入了迷。”
永玙亲爷爷贤亲王,虽与当今并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多年情意有过之而无不及。永玙得祖父恩荫,又实在争气,文才武艺样样在宗亲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故而十分得宠,可以破例称呼皇帝为皇爷爷。
可惜,今日皇帝却不吃永玙这一套,明知他在走神哪肯轻易放过他,招手唤他上来,在脚边坐下。
歌舞继续,皇帝揪着永玙说悄悄话。
台下一众皇子暗自眼神交流,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歆羡。不过永玙到底只是宗亲,再怎么得宠也威胁不到他们的地位。何况永玙就是一个富贵闲王。
“江南的案子你办得不错,朕在你父亲面前好生夸奖了你。怎地,你下了趟江南反倒学会那些人的本事,知道与皇爷爷打官腔了?”皇帝摸着永玙的脑袋皮笑肉不笑道。
又来了!
从小到大,永玙最怕的就是皇帝用这个表情这个语气跟他说话。这意味着接下来的问题,他要是回答不好,小时候是罚抄写《论语》十遍,如今恐怕就得上书理政折子十几道了。
毕竟,谁让他有一位事必躬亲且事事都做得极好的祖父呢!
永玙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又转方才答道:“玙儿不敢跟皇爷爷打官腔!只是这宫廷舞曲虽好,乐姬也美,气度风华上到底差些。”
“哦?那自然比不上堂堂巡盐御史两榜探花家千金!”皇帝冷不丁道。
“砰——”永玙本欠身坐在御座脚蹬上,闻言腿一软,咚地跪坐下来。
还好有乐曲声掩盖,听到的人不多,只是在场的个个人精,都发现了永玙的异常,只是佯装不见。
“噗——”皇帝几乎笑出声,却又赶忙屏住。他本就是一时打趣,见永玙吓成这样,不觉好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这位侄孙如今真是长大了。
永玙虽然知道他在江南一举一动都有皇帝的眼线盯着,只是他每次去黛玉家时都刻意支开了人,没想到还是躲不过皇帝耳目。
正思量如何应对,皇帝又淡淡道:“你小算盘打得不错,把吏部的案子捅破,正好给那林海腾了一个侍郎肥缺。这事儿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呢?”
这回儿真吓着了永玙。
他立时躬身退到御座之外,双膝跪地,大礼叩头道:“臣不敢。吏部之案桩桩件件臣均据实以奏,请陛下明查。”至于官员任免从来不是他能插得上话的,不言自明。
乐声不知何时停下。适才还在假装不见的人个个屏息凝神,谁也没想到事情竟急转直下。
圣意最难揣摩,天子之怒更是雷霆万钧。
不过仍有一个细节让他们心里更加震动,原来震惊朝野的吏部贪腐大案竟是永玙这个小儿办的!
可惜今日贤亲王府只有永玙一人赴宴,连个打听的人都没有。
皇帝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永玙,心里却乐滋滋的。
永玙年轻有为、办事得力且不骄不躁,十分可嘉。且他在江南动了儿女私情,诸多荒唐举动皇帝更是早有耳闻。虽知吏部之案实乃积重难返,却也不由怀疑,永玙此时将之捅出来是否与林如海全无干系?
不过哪怕永玙当真借此讨好,林如海在姑苏这么些年政绩累累、忠心可鉴,皇帝本就有意把吏部侍郎的位子给他,也不介意永玙卖个顺水人情,然而敲打必不可少。
此刻见他知道进退,并无不妥,皇帝微一拂袖,便有内侍上前扶起永玙。
“放心,皇爷爷与你顽笑的。你办了吏部这么大一个案子,早晚会被人知道,到时再招了什么人的眼,自然不好。而且……”说着,皇帝暗暗冲他眨眨眼小声道,“你放心,你那些孟浪举动,皇爷爷都没有告诉你父亲。”
永玙闹了个大红脸。
在旁人看来,却是他得了皇帝训斥,心底对永玙的嫉妒忌惮忽又转为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