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他刚唱到佳人一句就听见头上传来关窗声响。没一会儿,林如海那张冷脸就出现在了甲板上。
永玙望天翻了个白眼。
林如海明知故问道:“呀!孟公子可是身体不适,怎地眼白这么大,可要林某请大夫来给您瞧瞧?”
永玙拱手,“不敢劳烦林老爷。适才晚辈目睹河山景色有感而发,吟唱苏轼的《前赤壁赋》。正在兴头上,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只贼鸥扰了兴致,故送它白眼两记。”
小子骂我贼鸥?林如海俊面披霜。但是两人话语都是机锋,先发作者便是认输。何况,在林如海看来,就凭永玙的身份能忍到此刻方才反唇相讥,已着实大出他意料。
一老一少两大美男就这么在甲板上针锋相对。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锋锐杀气激得文竹周身寒栗无数。
幸亏,雪雁不知何时来到林如海身后,柔声道:“老爷,姑娘沏好了香茶,只等您同饮呢!”
林如海借坡下驴,冲永玙一招手,转身上楼。
其实,他并不厌恶永玙,相反还有几分欣赏。只是永玙身份太过特殊又表现得对黛玉尤其有兴趣。林如海舐犊情深自然处处与他作对。
他祖父贤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如今虽故去,袭爵的嫡子也就是永玙他爹仍旧颇得皇帝信重。自然不能得罪永玙,同时也不能与之太过亲近。其中度量,着实难以把握。
而永玙也不过一时气恼方出言无状,见林如海不计较,抱拳躬身与之告别亦转身进房。
说来絮繁,船行却快。
这日一早,官船便到了京城。码头上,管家林福带着十几名林家仆从夤夜便候在此处。此刻,见了老爷、姑娘纷纷上前行礼问安,都喜得热泪盈眶。
林福办事得力,林家老宅早已收拾利落,家具仆从一应事务均已料理妥当,单等林如海并黛玉回府。
林家主仆见礼毕,一旁方有四五名仆妇畏畏缩缩挤上前来,自称乃荣国府派来接林如海并黛玉的。
黛玉看她们打扮,一眼便认出只是贾府的三等仆妇,遂低声告诉林如海。
林如海不动声色问道:“可是老太太命你们来的?”
“回林姑爷的话,是二太太命俺们来接您的。”领头一个妇人道。
林如海心下便明了,这些人八成不是贾母所选。
“烦几位嬷嬷回去禀明老太太,如海回京述职,理应先面见圣上。待如海将公事处理完,必立即带着黛玉进府拜见老太太。”林如海道。
几个管事妇人面面相觑,她们原想着这趟差事十拿九稳必能得赏,哪知如今接不到人,可叫她们如何回去交差?有心与林如海周旋,但是看着林如海形容并这说一不二的语气,到了嘴边的话都又吞了回去。
领头一个妇人用眼偷瞧黛玉,指望她主动提出要去贾府。谁知黛玉看也不看她们,虽垂首站在一旁却气势迫人,与从前竟大不相同。
仆妇们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林如海带着黛玉扬长而去。
身后甲板上被忘到九霄云外的永玙将码头上发生之事尽收眼底,玩味地摸着下巴。
至于林如海,皇命要他安全护送永玙进京,如今已至京城,公差已了,后会无期。
第26章 河西
林如海并黛玉站在林府老宅门前,看着焕然一新的匾额与门口熟悉的石狮子,一时感慨万千。
当年他便是在此迎娶贾敏,夫妻二人琴瑟相和,相扶相携共同走过了二十多年,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
一滴浊泪悄无声息从林如海眼角滚落,被他假借拂袖不着痕迹地抹掉。
可惜依旧没逃过黛玉的眼睛。
她又何尝不思念母亲?若是母亲还在……
可叹世间没有若是!
黛玉上前一步,挽住林如海胳膊道:“爹爹,我们回家。”
林如海低头看她。只见黛玉眼里也有泪光却眼神坚定目光澄透,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蓬勃而出。
是啊,有女儿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我们回家!”林如海挽着黛玉从大开的中门而入。
两人甫在正堂坐下,就有林福引入一个打扮利落的小厮。
来人躬身向林如海行礼道:“小人给林老爷请安。小人乃宰辅杜大人家奴,奉老爷之命,特来给您传句话。”
林如海一听来人竟是他座师、当朝宰辅杜明家下人,赶忙起身赐座。他在决意返京之后,就先修书一封,向座师打听京城动向。这会儿他刚到府里,恩师就派了人来,想来所说之事必十分重要。
那人却不肯坐,仍躬身道:“老爷说了,您此次返京旅途劳顿,就请您安心在家歇息。至于面圣的事,暂且不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如海,“老爷还有一封信,让小人亲自交予林老爷。”
林如海忙接过,重赏来人,命林福亲自送他出去,转头当着黛玉的面,将信拆开。
杜明在信中说,之所以不让林如海马上进宫面圣是因为近几日京城出了件大事。如今正逢考绩之时,圣上不知如何发现原吏部侍郎亲自举荐的几名外省官员不仅尸位素餐横征暴敛还结党营私,擅自与京官勾连。
圣上震怒,处理了好一大批人还当朝将吏部侍郎革职查办送交大理寺。吏部人人自危,但是偌大一个侍郎肥缺到底空了出来。
众所周知,林如海是圣上心腹又做了多年巡盐御史,还赶巧在这时候回京……
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住了他。
杜明的意思是让林如海韬光养晦,先避避风头。且他说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看到此处,林如海对恩师已十分感激。哪知杜明在信的末尾又补了一句:“你所求之事为师已有安排,且等这些日子过了便让你二人相看。”
林如海看见“相看”二字,脸刷地红透。本还想将信交与黛玉一观,忽然熄了心思,忙将信原封不动折好又塞回袖中。
黛玉在旁,见父亲面色骤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林如海摇头,“无事。只是恩师体贴,怜我父女旅途劳顿,让咱们先好生歇着,旁的事以后再说。”
黛玉并不全信,只是林如海既说无事,她便不多操心。经过寒山寺一场谈心后,黛玉彻悟她再不是孤家寡人,更相信父亲亦有全盘谋算。
不提林如海并黛玉如何安歇,只说次日一早,林府大门敞开。
林如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黛玉并许多礼物径往荣国府而来。
不多时,轿子停下。黛玉坐在轿内,撩开轿帘,远远望去,荣国府门前竟黑压压站了几排人。
林如海连人带马远还没走到地方,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已迎上前来。林如海忙翻身下马,与两位舅兄见礼。
荣国府偏门大开,两旁下人垂手侍立。贾赦、贾政一边一个拉着林如海胳膊便往里走。
身后黛玉不便露面,自有贾府粗使仆妇接了轿子,亦从偏门而入。
黛玉刚换软轿被抬到二门上,遥遥便见贾琏与凤姐恭敬迎在那里,正与林如海见礼。
林如海略一扫视贾琏,见他模样俊俏双目有神,倒与贾赦不像,随手从身上摘下一枚玉佩送予贾琏。
凤姐嘴乖,忙拉着贾琏再次给林如海见礼,口中“姑父”叫个不停。
恰好黛玉赶到,不等仆妇放下软轿,凤姐已扑上前来,紧紧握住黛玉的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这才道:“到底江南水米养人,妹妹被姑父教养得这般水灵!只是可怜我,想妹妹想的茶饭不思,可不都瘦了呢!”
黛玉闻言,噗嗤笑出声,反握住凤姐的手道:“呦,那真可惜了妹妹从江南带来的那些新衣,原都是给二嫂嫂的,如今……”
谁不知道江南出美人?可人靠衣装,江南出的新衣京城贵妇们也都趋之若鹜。何况,贾琏还是个喜好颜色的!
凤姐双眼雪亮,嗔怪地瞥了黛玉一眼。眉梢眼底的风情比她那一身彩绣辉煌的衣裳还耀眼得多。
几人不过两三句寒暄,哪知内院之人竟已等之不及,鸳鸯也巴巴寻了来。
林如海并黛玉忙向贾母院中来。
这边鸳鸯刚将帘子打起,贾母语声已然传出,“可是如海我儿到了?”
林如海多年不曾听见贾母语声,一时心潮澎湃,进门的脚绊在门槛上,几乎跌倒。
幸好被黛玉和另一人从旁扶住。
林如海站稳身形,还没来得及谢过那人扶持,只听见一个雀跃不已的语声道:“林妹妹,我可把你盼回来了!”
黛玉歪头看着说话那人,不是宝玉又是谁?
大半年不见,宝玉身量长高了,眉目也多了少年英气,只是竟消瘦许多。
黛玉有心问他可是身体不适?但是林如海在前,宝玉却不知见礼,急忙眼神示意。
偏生宝玉许久不见黛玉,满心满眼只有她,对她暗示半点也不察觉,只痴痴看着她。
林如海见状,忍不住皱眉:才送走一个永玙,怎地又来了个宝玉?
不用猜,这一屋子女子,独独杵了个少年,不是宝玉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