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被永玙搀扶着从官船上步下,还没走进大堂,先看见了那边虎皮大交椅,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
永玙也是。本就惊异于夔家水寨的建造风格,此时看见“聚义堂”三字,又听闻什么“少寨主”,还有虎皮金交椅,莫非这里是水泊梁山旧址这夔波云实则是宋公明的后代
永玙正在胡思乱想,夔波云的父母联袂而来。
“草民夔远致、民妇姬丝绊拜见逍遥王、逍遥王妃。”
两人倒是普通富户打扮,夔远致还有些江湖草莽气,姬丝绊却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且听她说话口音,分明是江浙一代人士,一口吴侬软语十分动听。
永玙既知这二人乃夔波云的父亲、母亲,哪里肯怠慢了,忙伸双手,将两人扶起。
黛玉却红着脸,在后解释道:“还要叫伯父、伯母知晓,黛玉,并、并非逍遥王妃。”
夔波云往家里写信时,只说黛玉和永玙如何如何般配,怎样的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将他两个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说到了永玙本是贤亲王世子,如今被封作了逍遥王。却偏偏没有说黛玉和永玙并未真正拜堂成亲,不就叫夔远致和姬丝绊误会了嘛!
永玙却不甚在意,还用肩膀撞了撞黛玉,意思是——不过早晚的事,让黛玉不要太在意,反让长辈难堪。
黛玉狠狠瞪了永玙一眼,也不理他,和夔波云一起,陪着寨主夫妇一同进屋去了。
几人分宾主坐下。
夔远致先道:“寒舍简陋,得贵客至此,蓬荜生辉。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逍遥王并林女官见谅。”
既然黛玉不承认是逍遥王妃,夔远致干脆以她官衔来称呼。
黛玉忙道:“夔寨主太客气了。黛玉是夔姐姐的妹妹,便是夔寨主的晚辈,此来多有叨扰,实在惭愧,还望夔寨主夫妇不弃。”
夔波云在旁,听见两人应答,忍不住插话道:“父亲,您太拘束了。林妹妹初见便称呼您伯父,便是认了亲的。您却反要叫人家什么‘林女官’,逼得人家非要叫您‘夔寨主’,岂不生分了便是逍遥王,也是极好相处的。”
“正是,夔伯父大可把我们当自家子侄看待。且我二人此行南下,初来乍到,不识海路,还全要仰仗伯父导航指教呢!”永玙站起身,冲夔远致抱拳行礼道。
夔远致本就对黛玉和永玙二人有一见如故之感,又听了永玙一席话,更觉得脾胃相投,一拍座椅,朗声大笑道:“好,不愧是逍遥王,直爽痛快!夔某一介草莽,得逍遥王一声‘伯父’,也不枉送女儿入京一场了。莫说南下海路,从今而后,逍遥王但凡有丁点用到夔某的地方,但说无妨。夔某合寨之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止是永玙,就连黛玉,听了夔远致这番话,也觉得气血翻涌,豪情万丈,一齐儿站起身,抱拳向夔远致和姬丝绊行了一礼。
闲话叙毕,黛玉便开口将她们此行打算说与了夔远致夫妇知晓。
夔远致听闻黛玉有意打通东海、南海并西域的通商要道,建立海上丝绸之路时,亦拍掌赞道:“不瞒贤侄女,夔某亦早有此想法。只是区区一人之力,难成大事。想我夔家先祖,也曾远渡重洋,去过那罗刹国,去过那茜香国,也去过天竺。便是现下,我这夔家水寨里,还有几部天竺佛经。可是夔某不肖,此生最远也不过走到茜香国,连南海都不曾走遍。”
夔远致说着,黯然伤神。
永玙却道:“非夔伯父之过,实乃朝廷不重海路。又有倭患,时常禁海。可是,夔伯父且请放心。圣上既许我等下南洋,通商互贸,便是开放海路,解除海禁的意思。只是需有人先探一探路,不说万无一失,也要有七八成把握才好。”
“逍遥王所言甚是。承蒙逍遥王和贤侄女看得起,夔某愿倾阖寨之力,做这探路的先锋,开海的力士。”夔远致径直道。
黛玉和永玙对视,都喜形于色,再次起身,郑重拜谢过夔远致与姬丝绊。
路途劳累,随行人员又多。夔波云见众人已说罢正经事,便先提议让黛玉和永玙到下处休息,旁的事,明日再谈。
黛玉和永玙恭敬不如从命,随着夔家寨下人转入内院。
外间水寨里,却还聚集着许多人。
虽因黛玉和永玙来见夔波云父母为个人私事,不曾带着随行官员和茜香国女使等人一道。到底两人的随从、部下也是好大一群人。再加上林家船队,绵延数里,黑压压一大片,动静甚大,引得周遭渔民纷纷注目。
夔家水寨并非独处海上,而是把住了东海海路上一处要津。如同长城上的关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便是横行东海的倭寇也休想从夔家水寨把守的海域上的陆去。
且夔家水寨,家大业大。夔远致夫妇又最是任侠豪爽,虽不至于劫富济贫,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绝不在话下。海上遇难的渔民、船只或是家遭横祸,无以为生的平民百姓,但凡见到夔家水寨旗号,便如同见着了救星。
因此,夔家水寨周围聚集了许多渔民,渐渐孤岛也成了村落。相辅相成,渔民们又成了夔家水寨的外梢和耳目,夔家水寨越发固若金汤。
现下,夔家水寨内为庆祝永玙和黛玉到来,寨门大开,大摆筵席,全水寨一起庆祝。
鼓乐歌声,欢声笑语,直传出方圆十里之外。
附近村子里的渔民纷纷奔走询问,下午到来的船队是何许人也?怎地这般大的排场?还得了夔寨主如此款待?
村民里也有家人在水寨里做活的,便添油加醋说了什么朝廷派了女使官到水寨视察,还有大名鼎鼎的逍遥王一道陪同。
果然,村里有读过书的人便听出了这话里的问题。
“如何是女使官?我朝开国这般多年,都不曾听过。再说,区区夔家水寨,虽在我东海有几分势力,到底入不了陆上那些人的眼,又怎么会有朝廷亲自派了大员来视察?还有,什么逍遥王,怎么从来不曾听人说过?只知道我朝有个贤亲王是出了名的风流王爷。何况,就算真的是视察,也应该是那什么逍遥王做主,那女使官为辅,你却又说那大名鼎鼎的逍遥王一道作陪。不通,不通,实在不通。”
起先说话的人,原也是道听途说,知道的并不清楚,被那读过书的人一番质问,噎得哑口无言。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村民们这一番议论,全叫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听了去。
这货郎,对人言说他叫宫二,家在关外说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每次都是独自从南边贩了许多便宜好玩的物事,一路卖回关外去。最近常常在夔家水寨附近村镇摇着拨浪鼓,沿路叫卖。四周的村民都对他颇为熟悉,谈话自然也不避他。
因此,宫二不动声色把话听完,扛起货架就走。
出了村庄之后,宫二脚步飞快,转近江边,四下看过无人之后,便拨开江边一簇两人高的芦苇丛,跳上藏在里面的一叶扁舟,飞快脱去货郎衣裳,露出了里面一身崭新的水靠。
原来这宫二并不是什么货郎。脱去累赘衣裳的束缚,一身腱子肉,由水靠一衬,越发显得筋肉虬结。操桨的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全是厚厚的老茧。比起操桨,更像是长年持刀的。
且宫二一面划船,一面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话。听着不似汉话,更不是什么关外异族之语,反像是倭语。
宫二不走陆路,驾着扁舟在江里穿行许久,不知怎的,竟让他绕进了夔家水寨外围,林家船队暂时停靠的水泊。
这里,离水寨较远,又是避风浅水的岸边,无风无浪,也没有外人,自然看守较弱。只有五六个水寨下人和十来个林府仆人在岸边架了火堆,烤肉吃酒,顺便看着船队。
宫二借着夜色掩护,利用岸边的茅草丛,避过岸上之人耳目,悄悄从水里攀到了船上。
除了黛玉和永玙乘坐的那艘大楼船进了夔家水寨外,余下的船只都停在了这处水泊。
还有那在通衢处上下货物,延误了时辰,陆续赶来的船只。停在岸边,也吧一处水泊塞满了。
宫二蹑手蹑脚将几条大船翻了一遍,尤其是船底的货舱。
林家船队,出手自然不凡。况且还有几只官船参杂在内。船上的金银珠宝、丝绸锦缎、茶叶瓷器甚至农种工具,无一不包,无一不全。
宫二只是略略走了几条船,便把眼睛看花了。生怕一时不甚,打草惊蛇,惊动了船主人,又悄没声息潜入水底,摸回扁舟上,眨眼儿不见了踪迹。
…………………
且说,另一边,夔家水寨里面。
黛玉和永玙被夔致远请在主位上坐了,设宴款待。席上菜品全是黛玉和永玙不曾见过的。
什么还兀自挣动不休的蚯蚓一样的大虫子、脸盆大的螃蟹、一只眼睛的鱼,还有黑漆漆缠成一团的面条一样的素菜……
丫鬟们每端上一样菜,黛玉的含情目就多睁大一分,到最后,干脆可以和面前食案上“死不瞑目”的鱼虾螃蟹们媲美了。
姬丝绊看见黛玉老实神态,忍不住亲自下手帮她剥虾摘蟹,再蘸了镇江的老陈醋,用银筷子送到黛玉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