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妖应该事后看到了——或者说, 现在的问题是,平安京里还有多少人不知道。
没能也心虚得不敢挣脱一目连, 弥生抿了抿唇, 任由自己的手被牵着, 她看向桃花妖,想了许久,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他……他们,还好吗?”
像是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额角生出桃枝的少女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来, 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又摇摇头,打着她们两个才知道的暗号。
——欧尔麦特已经痊愈,至于那个“他们”, 却含糊了。
弥生低下眼睛,没有再问。
安倍晴明摇着蝙蝠扇,倒也未曾追问什么,只是伸手拈起一块粉白的糕点,压在了小姑娘的嘴角,扇面半遮薄唇,眉如远山,近可入画。
大阴阳师含笑道:“姬君何不展颜?这里坐着的,可是‘往前数五百年,再往后数五百年,聪明得能把所有阴阳师后辈气死的安倍晴明’。如此,还有什么值得让你面露愁容的呢。”
他又在拿她小时候随口的戏言来逗弄她了,说得从容不迫,还理直气壮。
可为什么不呢?
这个人,是“晴明”呀。
压在心头的那片阴霾如初雪消融,暂时藏去了没人的角落,弥生忍不住弯起眉眼,张口咬住那块蜜虫独家的糕点。
依然是记忆里的味道。
——就仿佛她不曾离去一般。
“晴明。”
“嗯?”
青年侧过头来,深邃宁和的墨色眼睛如点漆,春日里明媚的阳光,勾勒出无可挑剔的轮廓,仍旧是刻在回忆里的模样,好像连时光都对这个人格外偏爱,不舍磋磨。
接替糕点,弥生握住安倍晴明那根空出来的手指,像是做回了小时候那条大阴阳师的小尾巴,轻轻晃了晃。
如同一种郑重的仪式,她说:“谢谢你,让我还能再次回到这里。我很开心。”
闻言,安倍晴明稍稍愣了一下,蓦地笑起来。倒转蝙蝠扇,用扇柄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他却摇了摇头,眼中流转着清透微亮的光。
“姬君不当用这个‘谢’字。”
大阴阳师抬手抚了抚小姑娘被打理的长发,随手接过飘落的一朵樱,簪在了她的鬓间。像是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青年鸦翅般的眉微微挑起,复拖着慢悠悠的调子,曼声道。
“不过,‘回’这个字倒是用的甚妙。叫我也十分开心。”
“啊?‘回’?什么‘回’?晴明你又做了什么和歌吗?”
匆匆赶来的源博雅,话只听了半截,随口问了一句之后,便笑眯眯地冲弥生扬声道:“弥生!你看,我带谁——!”
然而“惊喜”本喜并不配合。
源博雅还没来得及说完,一阵水红色的风,就同她兄长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进了弥生的怀里。
撞得弥生一个不稳,好在有人在背后扶了一下。
小动物一样在弥生怀里蹭了蹭,神乐抱着弥生的腰,抬起眼与她对视,眼中的欣喜却逐渐被疑惑所替代。
“弥生……?”
但神乐并没有说下去。
因为在弥生的背后,安倍晴明状似无意,微笑着将食指竖在唇上,只轻轻一擦,又转而持起了蝙蝠扇。
蜜虫与绫女恰时送上佳肴,被精心烹制的上佳香鱼,很快成为了视线的聚焦。
弥生的式神们也都是安倍府邸的常客。
不需多言,樱花妖、桃花妖等人径自去了后厨帮忙;童女和山兔之类的小妖怪围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要听故事,惹得姑获鸟只能不放心地抱着伞盯着;萤草跑去义务劳动,照顾庭院里的植株;一目连则与白龙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半合着眼睛,仿佛小憩;……
作为小孩子,神乐跟弥生都不能喝酒。两个人就坐在一起,肩靠肩、头靠头,你一口我一口,把神乐带来的贵族特供点心一个个消灭掉,任由落樱满身。
春景甚美,人却更难得。
源博雅忍不住抽出腰间的笛子,未曾听过的曲调缓缓道来,一曲纵情。
任蜜虫斟了新酒,安倍晴明向天举杯,视线却同弥生不经意间相触。他微一颔首,冲小姑娘笑了笑。
“莫负好时光。”
于是合着盈满庭院的热闹,一饮而尽。
第192章
源博雅醉了。
原因在于山兔调皮, 趁热闹,把青蛙瓷器的宝贝私藏酒偷出来,又险险被对方看了个犯罪现场的尾巴,只好把自己想尝个味道的神秘液体, 就近原则,倒进了源博雅的杯子, 毁尸灭迹。
于是毫无察觉的源博雅, 就这么吨吨吨灌了下去。
——然后瞬间倒下了。
醉意的绯色顺着青年的颈脖, 一路攀爬往脸上蹿, 连眼睛都盖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挑起眼看人的时候, 干净,竟还有些小动物式的懵懂, 看上去有点委屈巴巴的。
他趴在矮桌上, 伸出手去揪弥生纹着菖蒲花样的大袖子,又小可怜样地,只敢轻轻地揪住一点点。
弥生眨巴眨巴眼睛, 低下头看他。
二人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 连神乐都好奇地蹲下来,跟罪魁祸首山兔一起, 一左一右,伸出食指戳戳兄长泛红的脸颊。
脸上顶着两根白嫩手指,源博雅慢吞吞地左右看了看,困惑地想了想, 还没整明白,只好把剩余不多的思考能力,花在自己最关心的地方上。
“弥生……”他喃喃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走呀?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晴明说你回家了。你家在哪儿?很远吗?你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送你回去啊。路上远,你一个人多不安全。哦,你有式神。”
自问自答得出结果,源博雅偏过脑袋,努力思考了一下,又趴下去,把脸埋在胳膊间,小小声地道。
“可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写封信给我们呢?神乐那段时间找不到你都哭了。如果不是晴明说你很安全,我都怕你是被坏人拐走了……还托了任职的朋友去寻你,寻不到……”
神乐“啪”地一下按住兄长的嘴,严肃脸:“博雅喝醉了。喝醉了就会乱说话。他不乖。弥生不要理他。神乐才没哭。”
旁边的山兔疯狂点头,抄起大纸扇,又“啪”的一声,就往源博雅的脑袋上拍,极其熟练地把人直接敲晕了事。
小小的山兔举双手赞同:“他坏!他坏!”
结果青蛙瓷器冷不丁出现在她身后,一手抓住山兔的两只长耳朵,把她拎得悬地二尺,幽幽道:“嗯?这要怪谁?也不知道是谁偷了老夫的酒。妖怪的酒,是人类能喝的?”
山兔吓得哇哇大哭,死命晃着腿,要魔蛙过来护驾。
被座敷童子抓住要害三根毛,动弹不得的魔蛙,只能流下了不敢动的泪水。
最后还是安倍晴明做主,招来了胧车,让樱花妖作陪,送神乐和源博雅回去。
山兔则被面无表情的姑获鸟带回深林,座敷童子也板着小脸跟上,魔蛙哭唧唧地当了坐下骑,试图戴罪立功,效果未知。
神乐临走前,伸手抱了抱弥生,撑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弥生,你还好吗?”
弥生弯下腰回抱她,沉默片刻后,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可撒谎,对于天生灵力出众的直觉系神乐,向来都是徒劳。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闻言,神乐瞧着也很苦恼。她闷闷不乐地抓紧了手,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明天我还能来找弥生吗?不带博雅!他坏。”
弥生笑了笑,抱着神乐摇了摇,又去亲她的眉心。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次一定不会是我和神乐最后一次见面的。就算明天没见到我,神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们再一次重逢,好不好?”
神乐委屈起来的小模样,跟源博雅一模一样。但她还是点了点头,乖乖地、眼巴巴地、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胧车。
弥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想了想又叮嘱:“不可以老是欺负博雅哦。”
神乐立马气鼓鼓地扭头:“才没有!是博雅笨!”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被触发了关键词,原本醉得迷迷糊糊的源博雅,突然坐了起来,义正言辞地来了一句:“博雅不笨。”
然后就又倒了下去,神情很安详。
弥生哭笑不得地把胧车的帘子放下来,遮住了源家的凶案现场,目送胧车在平安京的夜色中消失。
她再转身,瞧见的是低眼凝视着自己的大阴阳师。
“回去吧。”
安倍晴明挑唇微笑着伸出手,弥生定定看了一会儿,却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向头顶高挂着的月亮。
“晴明,我觉得不困。一点儿都不。”
她举起捧在掌心里,之前拜托樱花妖做的糕点,弯起眉眼:“我们去大江山找酒吞和茨木好不好?我还有一坛酒。”
倒转扇柄,抵在唇下,安倍晴明忽然伸手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笑容如狐:“小孩儿不能喝酒,只能瞧大人喝。”
……
…………
………………
这顿酒没吃成。
瞥了一眼酒吞童子不耐烦离开的背影,茨木童子顿了顿,忽然抬步走向那颗古树下,巨大的鬼爪锋利而有力,三两下便刨出个坑,拎了坛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