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薛蟠带了絮萦从杨家回来,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般,一前一后进了主院来见薛太太。薛太太如今是见了儿媳妇就乐,一叠声儿催促丫鬟叫服侍了絮萦坐下说话。薛蟠没好气自己捡了个地方坐下喝茶,安安生生听媳妇儿给亲妈讲起外面光景,又说了说一路见闻,听得外面已经与往日一般无二,薛太太方才抚了抚胸口道:“平安无事就好,亲家公平日里就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是个事儿,闲来无事便让蟠哥儿送你过去看看。咱们家人都随和,想怎么着尽管说,千万别憋着。”
絮萦起身应了,薛太太见正是歇晌时候便打发他们两个回院子里去歇着,自己也往内室倒了歪着小憩。宝钗和宝琴见状亦告退回房换衣裳,刚进院子,丫鬟百灵走过来禀报家里人送信儿说是养过她的婶子病了,欲回去瞅瞅,宝钗便道:“你去账上领五两银子,回去好生请个大夫瞧瞧,若是有什么用不起的药只管跑来报我,先救人命要紧。”百灵跪下磕了个头,包了平日攒的体己并针凿女红,果然去支了银子,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这一出去,也不进医馆也不找药堂,喊了轿子东南西北的转了一圈,中间换了好几趟轿夫,最后经停在城中一处三进宅子门口。这宅子也眼熟,正是锦衣卫设在京城里方便探子们传递消息的据点。百灵走到角门处轻轻敲了门,里面门子听见动静,出来只见一个姑娘低头塞过来个牌子晃了一下,忙开门引了人进去。
百灵进了宅子往东头走,进到东边院子里正是柳子安平日呆着的地界。柳佥事一见是她,忙打发人去衙门请沈玉过来,自己远远儿找了个地方坐着头也不抬的喝茶。未几,沈玉便从宫门口告假赶过来,跑了一头一身汗连声直问:“怎么了?薛家出了甚么事?”百灵便从包袱里拿了个扇面儿出来把与他,小声道:“年前得了这东西,一直寻不着机会送出来,只眼下怕有点子急,不得不冒险托词出来。”
沈玉一边展开这扇面儿看,一边示意她继续说,这百灵便道:“薛家大姑娘是个慈和人儿,再体恤下人不过,只家里亲戚多有险恶之心,眼见叫蒙在鼓里,只怕这薛家便是下一个要叫推出来的替罪羊。”说罢便将那日石呆子所进之言一一道来,听到最后沈玉脸都青了,谁知道薛大姑娘怎么这么容易摊上大事儿啊,一茬一茬的换个人非得叫吓疯了不可。他心里已是认定这东西乃是从甄家流出来,顺东西的人便不是凶手只怕也是先前义忠亲王出事儿时候身边儿看着的,若是拿住此人,甄家彻底翻不了身不说,便是锦衣卫头上压的这些个案子也就有个头绪。当下连声又问了些许细节,无可再忆这才交代道:“你赶紧回去,无论如何薛家内院儿里几个主子安危得保住了。薛家不出事儿,我这里才好从容安排,若是那家里女眷出门一定看紧,尤其是经手了东西的薛大姑娘,必要护其周全。”
百灵福了福,领命退下去,又往街上打了个花胡哨,随便找个药铺子进去问了问风寒咳喘是个什么症候该用何药,看着日头不高了这才火急火燎往薛家赶,进门儿便把要铺子里问得的话拿出来搪塞,倒也没漏甚瓤子,安安稳稳又做回她那大丫鬟的活计去了。
这边沈玉见百灵出去,坐下提笔便在纸上写写画画,方才所闻之言一一记录在案,复又仔仔细细一字一句推敲,连柳子安在旁边咳嗽好几声儿都未曾听见。柳子安见沈玉不理他,咳了一会子没甚意思也便停了,起身倒了盏茶放在沈玉案头,又看了约莫一刻钟张嘴道:“这薛家,怕是叫甄家拿住了甚么,或不是之前河工案那些账本子也是故意撇他家的吧!”他自己拖了个矮墩坐在沈玉对面,拿了那扇面儿摸了摸:“我是这么想,这扇子,只怕原是冲着荣府一等将军贾赦去的,不料人忽的做了回慈父,将手里正把玩的古董给了姑娘,这才又叫姑娘做礼送道薛家。”
百灵手上针凿功夫着实厉害,绣出来的扇子面与原件儿几乎一般无二,柳子安细细看了几处又道:“论理,薛家乃一商户,在四王八公里头便是个钱袋子的用处,犯不上使这么大手笔要挟。若是贾赦,手里有这东西,真真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便是人都知道他没本事琢磨这些,可谁叫平安州那边还有荣府旧部在呢。”说着又将这扇子面儿放回去,抬眼看向沈玉:“怎么说?”
沈玉看着纸上涂涂画画出来的东西,皱眉道:“我想的是,这甄家到底生了几个胆子,真不怕上皇治罪?还是指望着奉孝夫人能一辈子不死不成!”他又抽出张纸铺好,执笔想一句写一句,慢慢儿边写边说:“上元十五那日我刚好领了一班大汉将军守在谨身殿外头白玉栏杆底下,听见里头声儿不对往里跑不过瞬息之间,进去就见甄贵妃已经倒在御阶上头。当时上皇边儿上除了甄贵妃便是皇后,一个蛮子手里拿了短剑欲刺,正教殿里头卫士拦下,我们方才抽冷子上去又将蛮子就地正了法。”
他忽的抬头看向柳子安:“若以妇人心性,其一没那么快反应;其二,当时丹陛上头,皇后吓得面如土色,按照各人站的位置,似乎是上皇把甄贵妃拉倒身前儿挡了一下,甄贵妃也没躲,就着迎了刺客短剑上去。其三,按照这么想,甄贵妃似乎先前便已知道宫宴上要出事儿,所以才能如此从容。再一则,这戏班子可是五皇子亲自带进去的,事先又遮掩严实,到底有心还是无意,这话恐怕还得打个疑问。”
柳子安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所以最合理的条理应该是这样。五皇子乃是故意安排了这一出,所以甄贵妃必是知晓头里端倪。结果宫宴上这些戏子蛮人失了手,甄贵妃乃是为了给儿子挣一条生路出来,便顺着上皇的手自己撞了刺客兵刃。这一步又叫上皇心中有愧,又保住儿子身家性命,所以五皇子未曾听说交于三司或是内务府,就这么摇身一变反成了个受人蒙蔽的孝子。”
沈玉点头道:“不错,我忖思着约莫是这么个情况。上皇心里恐怕也知道叫甄贵妃给摆了一道,可是人做得□□无缝,他便是再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究竟是儿子丧心病狂弑父好听还是儿子蠢得叫人骗了好听?毕竟大年下的,也无需将殿里伺候的人统统杖杀,掩人耳目好叫死无对证罢了。这样一来,这扇子的意思便也有了着落。或不是甄家原本就要做两手准备,成事自然万事大吉,若败了事,依上皇这把年纪,膝下得用的儿子就这几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五皇子,外头若是要挟平安州那边动上一动,少不得胜负还可期待一回。”
说完,沈玉手底下的奏报亦已写得,就地封好印上火漆,他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儿不忘回头与柳子安道:“叫你那兄弟想办法与薛蝌混熟,如今薛家南北商队的生意尽在此人手上。最好能寻个由头跟着薛家商队往北边走一圈儿看看,掀开盖子前咱们自己心里得先有个底才成。”柳子安在后头应了一声,沈玉披上斗篷又骑马赶回宫里,指挥使马昭正奉命守在上皇平日养生修仙的养心殿外,外官无诏且不得入内,是以又站在外面等到日落天黑,方才寻着人传话进去。
约莫着过了有盏茶时间,马指挥身边亲信出来见了沈玉,又把写好的奏报带了进去,少不得又有半个时辰,那亲信回来道:“辛苦沈同知,指挥使说知道了,条子看完就地烧了,请同知也警醒些,莫惊动歹人。只待人证物证齐全,必计您一记大功。”沈玉谢了他,拱拱手回宫门口任上带了人继续戍卫,只当今日自己根本没动过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才算又是换班时候,正好赶着诸大人入朝,沈玉往门边儿阴影里头一站,各人面上是个甚表情且看得一清二楚。这乃是上皇禅位后头一个大朝会,说不得就有人慌得漏了马脚出来。按制,文武大臣们从东侧门儿进,宗室王公们从西侧门儿进,有人脸上如丧考妣,有人脸上波澜不兴,更有许多人脸上隐隐带了些跃跃欲试之意。头一种无非是把宝全压在五皇子头上的,此时陪得一塌糊涂,能有好脸色才有鬼;至于最后一种,约摸着是且等着换了新天好狠狠露一手搏一搏,这种人倒与眼下正查的案子无关,或可暂且先放一放再说。
等大人们都进了宫门往奉天殿去,沈玉这才与后面交接班儿的对了牌子,打马往衙门里去关照那几个还没死的蛮子。若是动作快些说不得还能眯一会子,等到下晌就又要上来值守。
这些个大臣王公们站在奉天殿里也不好受。新皇是个甚么脾气性格大家还没摸出来,只记得他讨债时候手段甚是厉害,眼睛里且还揉不得沙子,纷纷夹紧了尾巴听候调用。不想新官上任,这三把火还没点呢,倒是仍按了旧例封赏大臣并些宗室。头一个便是五皇子,新皇叫礼部给拟了个“忠顺王”的封号,几乎是指着人鼻子指桑骂槐,地下站着听的大臣们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和先前讨债时候手段对得上嘛,白吓唬人!
往后又是一长串宗室,该袭爵的袭爵,该封赏的封赏,无非是叫几家正月里死了主心骨的宗室们安安心。再后面便轮着外臣,着礼部尚书林如海入内阁听用,仍旧监理原职,待恩科开过后再行调动,下面排着几个文官均换了换位置。到武官这边,原京城节度使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专行奉旨巡边之事,四王八公之中也是头一份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