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百灵从后头扑上来,三拳两脚将两个婆子掀翻在地。外面候着的媳妇子们一拥而入,拳脚相加就往这两人身上招呼。再往外头站着的乃是不放心过来看看情况的薛太太,小老太太叫气得脸都青了,满口只叫下人“一裹子给我打死扔外面去!”最后还是絮萦看着不成真要出人命了才出声儿拦住,忙又喊婆子去绳子来将人捆好道:“行了,扔马棚子里去别叫咽气儿就成。有人来问只说是人贩子假充了王府婆子上门行骗叫识破了,故此才叫打成这样。”
这其中有个缘故。若是良籍女子,除非自甘堕落或是家里着实求着人家,再不肯与人做妾的。妾算是个甚么东西?提脚就卖猪狗般的玩意儿而已,做了妾便是贱籍可通买卖。何况薛蟠身上大小也有从五品的官职,其妹亦为官家女子,如何肯平白叫人轻贱了去?旁人空口白牙上门就要拉了人走,十个里有八.九个要被人当面唾在脸上打出去,挨了也是白挨,故此宝钗很是敢下手。再有,私下买卖良籍女子乃是挟带人口之重罪,即便王府亦不敢沾染。絮萦后头补这一下子便是非叫要了这两个婆子性命不可,再不肯饶人的。
众下人见主家叫人欺侮到头上,也是各个怒火中烧,一得令便动手的动手,捆人的捆人,好叫薛家内宅里头乱作了一团。外面礼部衙门里的薛蟠虽得了消息,却急切不得脱身,只叫他林姑父给扣在堂下不许动。林如海心里头知道这薛蟠不是个能成事的主儿,又听来找人的薛家管事道其妹竟派人去请锦衣卫欲封了自家当铺,便知这里头定有蹊跷。又思及这薛家大姑娘从来不是个没成算的,此举怕是别有深意,因此更不愿让薛蟠跑回去坏事儿。他这边先稳住了薛蟠,后头又叫心腹往薛家去好给一家子女眷撑腰,再次才不疾不徐让人往王家去寻王子腾说说王仁之事。薛蟠一见师傅出手尽往要害上去,也不急了也不叫了,拱拱手抓耳挠腮跟罚站似的站着,亦不敢再出声儿,唯盼着早点儿得句准话好往家跑。
此时那石呆子已跑到了皇城边儿上锦衣卫衙门口,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才找出几钱银子一股脑儿塞给守门的门子求见沈玉。偏巧沈玉在宫门处值守不在,这石呆子也是个倔的,立定主意非得找沈大人不可,旁的一概不认。拉拉扯扯间有人去传递了消息,沈玉方才从宫门处又赶了来。石呆子正与出来撵人的力士纠缠,冷不丁后脖颈叫人拉着往后拖了两步,定睛一看沙钵大的拳头刚擦着眼睛过去,这才知道叫人好心救了一番。那动手的力士此时抱了拳正向身后救人之人行礼,口中称呼“沈大人。”石呆子方才反应过来原是正主到了。
他忙忙也转过身子冲那人作揖,一揖到底再抬头看只见这沈大人头发上汗还未消呢,忙不迭将大姑娘交代的话一一道来,说完复又道:“我们姑娘说了,宁可叫大爷相熟的朋友吃了这一大注也不肯便宜那王仁。”后头忠顺王府婆子上门强纳之事与他刚好错过去,故此不曾得知,这里便也没说。沈玉听得乃是薛家大姑娘命人求他上门封铺子,当下不敢马虎,点齐手底下两个千户并二、三十力士,骑了马就往薛家“恒舒典”去。
锦衣卫出动,大街上再没半个人敢拦着,不管走路的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纷纷往两边避之唯恐不及。约莫着有没有半个时辰,这一队人马便到了薛家铺子外,王仁还兀自扯着嗓子叫骂了要提东西呢。沈玉一见是他,冲后面一挥手便是几个力士蜂拥而上,先将围着看的闲汉们朝两旁推开,紧接着抓着王仁两个膀子一扣一扭就把人锁了堵住嘴往马上一挂,这才向偷觑着看的街坊四邻喊道:“这薛家铺子进了贼子!锦衣卫奉命办案,无关人等一概退避!”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跟了王仁来的几个小厮常随不是叫吓得两股战战,便是偷偷往人群不显眼的地方退,还有忠顺王交代的两个大汉站在圈子外面互相看了一眼,低头便欲溜之大吉。岂知锦衣卫做的就是精细活计,一路上早安排人跟在后面专等了要抓这种想跑的,索性又是一股脑掀翻了锁起来,就挂在王仁边儿上做了邻居。
沈玉心想不知道薛大姑娘是个甚么意思,也不好随意进去动人东西,便下马带了几个人进去粗粗看过。这会子石呆子才跑着赶过来,挤进当铺门冲沈玉上气不接下气道:“沈沈沈……沈大人,且,且随小的来。”沈玉不明所以,跟着穿过天井便到了当铺一处隐秘库房。石呆子拿石头砸了锁,门一推开,里面整整齐齐又是无数叫沈玉眼熟的木头箱子。
“禀大人,这是甄家存在铺子里的东西,听掌柜的说总也有好几年了。今儿外间那王八蛋要提的便是这些,还一部分放不下的且存在笔墨铺子里。平日大姑娘下令不许擅动,又是王家拿了甄家的当票子来提,姑娘着实两头为难,故此出了这么一个下策。求您看在我们大爷面儿上莫与个姑娘家计较,薛家情愿出钱请诸大人们吃酒喝茶赔不是,万万莫上门锁我们姑娘啊!”石呆子只当宝钗是借了兄长脸面不愿叫人挤兑生意,哪里晓得这其中厉害。沈玉一看箱子样式心里就先打了个突,后头又听说一部分在笔墨铺子里放着,心下一算便知是那河工案的账本子,这眼前的东西比之前藏得更严实,只怕还要命一些。他也不说破,只板了脸点点头对身后跟进来的力士道:“疑犯已经抓了,但物证不全。此地乃是案发之处,不可轻忽。把伙计并掌柜之类拉出去一个个好生盘问,门板贴锦衣卫封条,先锁上十日再论其他。”
说着自有下面人忙忙碌碌办了,连带库房并当铺大门都叫封了个严严实实。沈玉这才回头交代一个千户去据点与柳子安传话帮忙收拾善后,又让另一个将王仁并当街抓的几个人统统扔进诏狱好生招呼,这才拍拍衣服对石呆子道:“前面走着,去寻你东家把话问清楚。锦衣卫可不是家养的护院让你们随意喊来闹着玩儿,便是不上门锁人,也得有个交代才是。”
石呆子哪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听说不上门锁人便放心颠颠儿带了人往薛家走。这沈玉上薛家门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骑了马也不急,等着石呆子一块儿溜达到了薛家大门外。这会子正是家下人捆了那两个忠顺王府的婆子拖着往马棚里塞的时候,门子抬眼一见可巧官爷就在外面,忙开门引了人往里边走边说:“沈大人,方才还有小厮说家里进了人贩子要不要报官呢,您这就过来了,怕别是这世上真有耳报神?”沈玉并石呆子听了皆一头雾水,抬脚便往正堂去。
此时薛太太已叫媳妇并姑娘哄回去歇着了,林家内院的掌事嬷嬷方才赶过来瞧过一回,此时正在后面陪着婆媳两个闲聊磨牙不提,只宝钗一个人在正堂等。正厅里间儿婆子并管事媳妇们垂手肃立,厅中竖了一架黑檀嵌螺钿的李白寻仙图大拉屏,宝钗在屏风后头端坐,身边儿跟着白鹭并百灵两个。一见沈玉进来,两人隔着屏风寒暄几句,便撤了周围服侍着的下人,单留两个丫鬟在身后,连着石呆子都叫站在外面守着。等见人都出去,宝钗这边才出声儿道:“今日劳烦沈大人跑了这一趟。家里最近又出了点子旁的事儿拿不定主意,没奈何只能借力用上一回。”
如今沈玉可不敢如早先那般逗了她玩儿,忙拱手正色道:“姑娘是个聪明人,咱们且不必打麻缠,有甚事只管直说。”宝钗先看了白鹭一眼,丫鬟忙开了抱着的匣子取出一方折扇献上。沈玉接了展开一看,正是百灵仿了偷偷带出去的那个。这边宝钗才从石呆子身上讲起,一路说这扇子由来并猜测:“这里现有的人证,能顺了东西出来的人便不是凶手也一定见着人死时候,偏他又能活着将东西拿走,想必两家定是同伙。此乃一件事,还有另一件。”这另一件来由更早,正是那存在当铺一直不曾查验的东西。
宝钗细细与沈玉解释道:“不是说咱们偷懒不查验。实则当铺给人存东西有个惯例,面儿上人家说了是甚么便记做甚么,收东西时先行验看三箱,后头再有疑问都不得开。入库时候箱子上面贴了主家自己留的封条,若是动了,将来两下里且说不清是不是少了甚,是以竟不得法。当初那些账本子便是当铺掌柜吃了回扣报成留着卖的空白账册,既是自家进的货那笔墨铺子掌柜才敢私下开了查,这一查便查出毛病,才有了后来的事儿。”说完又怕沈玉没听明白补了一句:“最早是因着前年盘点宫中采买账务,发现头里管事的胡乱做账,一年出息不存一、二,这才大动干戈各个铺子都翻了一遍。当初未敢报官乃是这钱都叫老亲甄家调去,去了哪里也不敢上门问,既是亲戚,又招惹不起,只能低头闷了不出声儿方能自保。后来查出凡有毛病的这几个铺子,当初那些管事的都叫发在同一个庄子管着没敢放跑,眼下要调人过来也极便当。”
沈玉想的倒不是为甚薛家不早早报案,而是去年拜访林如海时林大人说的几句话。当时林如海刚从盐政上回中枢,隐约道出其发妻幼子之死并非天命、实乃人为。又有说甄家如何掌着江南官场水泼不进——“有短处把柄的且抓了其把柄,没有短处把柄的便除了去。”末了林如海点出来这甄家究竟如何抓得大小官员把柄不放才是要紧处,只怕今日亦要着落在薛家这间名为恒舒典的当铺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