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催得急,车夫不敢怠慢忙寻了僻静路放开让马跑起来,硬是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贾家下车进去了。此时贾家上下已是乱作一团,宝玉并凤姐两个俱都倒卧不起,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眼看着竟是不成了。王夫人抱着儿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哭,外头姨夫贾二老爷只顾着垂头丧气让下人去置办棺椁准备发丧。
这会儿功夫,京中诸位老亲都让了或是主母或是得力管事看过一回,就连王子腾亦在外头站着和贾政说了几句话。东府那头尤氏贾珍也来了,薛太太忙护了女儿往内室去,生怕叫外人看见她。贾老太太那边又围了一群下人劝着,满屋子一片哀声中只听得一个有些咬舌头的声音喝道:“还没咽气儿呢,且等会子再嚎丧,少不得请了大夫用了好药,熬一熬或可熬过来就好了?”正说着那边报林如海带着薛蟠也过来了,薛太太可算找着了主心骨,抓着儿子手也不撒,只让他去请了上次来家的老大夫或可救救急。
薛蟠倒也不记仇,转头打马出去,盏茶功夫竟亲自背了个老先生回来,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伸手直锤他道:“你跑这么快干嘛!药箱子还在后头呢怎么救人来的?”说着诸女眷也顾不上回避,只在厅中竖了屏风稍微挡一挡,老大夫指挥着薛蟠一溜烟儿跑进来,先看了宝玉,又叫人抬凤姐过来,诊了会子脉疑惑的“咦”了一声,赶巧后头提药箱的小厮也过来了。
下人忙上前帮着布置好箱子,大夫取出个黑棉布裹着的针囊,取出根银光闪闪的细针分别在两人几处要穴上扎进去,少顷脸色果然好了些,连呼吸亦强劲起来。贾老太太并王夫人在屏风后听了婆子来报,喜得恨不得出去给老大夫作揖,贾母且一叠声儿的道:“只要救得我这孙子并孙子媳妇,少不得与先生好生供奉。”那老大夫也不搭茬,从箱子里又寻出两丸碧绿碧绿的药丸子交予鸳鸯平儿道:“一人一颗,合着姜汁化开灌下去,这会子先把命吊住,再慢慢寻些转机。”
鸳鸯平儿不敢怠慢,拿药下去片刻便端了两盏玉色小碗进来。凤姐宝玉虽说看上去比之方才不那么像是马上就要咽气,然则牙关紧咬,实在喂不进药。那老大夫挽起袖子连声道“得罪了”,起身往下颌骨上一掐,另一只手抄起碗吨吨吨眼错不见就把药汁子给送了进去。两个躺倒的眼看着又好了一些,王夫人在屏风后听了直念佛。那老大夫便问了问下人凤姐宝玉之饮食起居,沉吟片刻道:“看着两位脉息,虽然弱但不像是有甚疾病的,竟就忽忽悠悠突然不成了?”
家下人左右看了看,贾母在屏风后擦擦眼睛道:“说来也不怕老神仙笑话,本来一直都是好好儿的,三天前突然就跟疯了似地拿刀拿棍见人就砍,好容易拦下来就一日不如一日,到得今天便如此了。”那大夫长长“哦”了一声,提笔写了个方子,下人递给贾母一看,里头尽是些蜈蚣蝎子之类的五毒,吓得连声直问。
老大夫已将药箱子整好合起来,听闻问话不慌不忙道:“原就不是病,这方子亦是取个以毒攻毒护心保神之功,最多今日之内,必有能人上门与你解忧。”因着他先前两手震住众人,贾家人虽半信半疑仍照方从库里取了药出来熬上,这边封了上等红封好生送大夫出去。
亲戚们见人估摸着能救回来,纷纷说了些体恤的话便告辞而去,王夫人拉着妹子千恩万谢只不叫家去,非要留薛家住一宿不可。薛太太见亲姐着实可怜,心一软便应了下来,自有下人开了蘅芜院去整治。这边老姐妹俩坐着正没话找话呢,药又熬得了送进来,有学得手法的婆子上来狠心又喂了进去,挨到正午时分就听得外头有人隐隐约约喧了佛号声。
因那老大夫走前留话说是自有能人前来解忧,贾母忙让下人好生将外头说话的佛爷请进来。等人进来一看,原是一个癞头的和尚并一个坡脚的道士。旁人只觉这两人形容腌臜不堪入目,宝钗却浑身一抖直往母亲背后躲去。这两人,竟是上辈子雪地里夹着宝玉的那两个!
薛太太只当女儿见了此等人被吓着了,忙揽着她拍了拍,殊不知宝钗此时整个人腔子里都是凉的,好似那日茫茫一片的苍原从不曾远去过。和尚道士进得内室,也不去管捂着鼻子往后退的女眷们,只喊着要了宝玉平日里配在胸口的通灵宝玉来握在手中念念有词一番,再将玉吊在帐子上,只见躺着的两人竟睫毛轻扇似是就要醒了。
完了事儿,和尚道士一齐并肩往外走,没走两步和尚奇道:“咦?怎地症状轻了这许多?那道士道:“少不得有杏林圣手与他吊了命。”和尚又奇道:“怎地这蠢物身上系得红线少了两根?”道士眼皮都不夹一下回他:“少便少了,你个和尚难不成还管与人保媒拉纤不成?”和尚便笑道:“妙哉妙哉,那些孤魂艳鬼竟是有自行悟了的,已是跳出这锦绣膏粱之地自去了,也省你我一番力气。”两人竟这般仰天大笑着出门去了,亦不理周围满座这么些人。
不等贾家诸人说话,凤姐先是叮咛一声自己抬手揉了额头,那边宝玉已睁开眼睛满口喊饿,薛太太忙把手扶着王夫人擦眼睛道:“好了好了,知道饿这就是好了,可见世上真有神仙在,福泽深厚之人必得庇佑。”王夫人红着眼睛连声道谢,那边也有丫鬟婆子过来劝过,总算好了些。
贾赦见儿媳妇并侄子都无甚事,喊了人先将老娘扶去后头略歪一歪,旁的谁也不管带了大房的人便走了。贾政这才进来谢过薛太太,留薛家母女俩先在贾家住一晚帮着料理些家务,薛蟠自己还往衙门去,今日的差事还没办完呢。薛太太做主应了下来,陪着王夫人并贾老太太在堂下坐了聊天,宝钗见那两个和尚道士看都不带看自己的,且出去时所言甚有深意,一时也放开心胸指挥下人们收拾东西,熬煮膳食,又交代了密切守着两个病人,但凡有何不适再去请大夫来云云。
所幸宝玉并凤姐都恢复得极快,第二天一早已是能下地进食,薛太太见了便带着女儿告辞出去,王夫人苦留不住,只得命人备了重礼捎带着一起送过去。
转眼就到了端午正日子,薛家一向只在寺庙里布施,并不去宫观打醮,因此一早套了车,薛蟠再一旁骑马护着往大慈恩寺去。因家里供奉的牟尼院老师太说这里师傅功课好,薛太太便在此处与先薛老爷点了长明灯兼之供奉了牌位,春秋两祭少不得要往这里跑。过了山门下马上轿,又走了一段前面便尽是石头台阶。宝钗和薛蟠扶着薛太太勉力登了百十来级,有迎客的小和尚跑出来引着,先去大殿拜了拜,又去供奉牌位和长明灯的地方添些香油,这才叫儿子背了往客院去安歇不提。
客院还和去年中元时一样,四周栽了竹子,底下用鹅卵石埋出小径,靠近人住的地方扎架子爬了一挂凌霄,后头有几树海棠。带来的下人把房间简单打理了一下,宝钗扶了薛太太叫她躺好,又喊了丫头子过来坐在榻边慢慢给捶着腿。小沙弥送了膳食过来,一家上下用过才算安置下来。这寺院位于山间,并没有城里头那么热,小风吹着没一会儿薛蟠打了哈欠就回自己屋里睡去。歇到下晌又去听了讲经,宝钗只管跟在后头支银子给香油钱,添了一遍嫌人多挤得慌,就与母亲告了假打算回客院歇着明天一早回家。
端午日去到寺院布施的人来往如织,宝钗带了笠幕叫白鹭在前头走着,忽觉鼻端闻到些许奇怪又熟悉的味道,一时没想起来又叫旁边人挤了一下,立刻扔到脑后没再想它。好容易回到客院,空下来的房子又住了旁人家女眷,宝钗不欲与其来往,只命家下人守好自家门户,门儿一关回去安静抄书去了。晚间又是消消停停过了一夜,早期坐车总算回了宅子。
端午又过数日,这一天督管内务府彻查内造胬币之物的六皇子突然在大朝会上上了个折子,说是查阅旧年积案时发现了许多借据且数额巨大,不敢擅自勾掉只能拿来寻亲爹讨主意。皇帝只管高坐庙堂,自有知晓内情的户部尚书出列讲明白这些借据都是宗近勋贵们往日向国库借的。一开始用于接驾耗费,后来你借我也借,不借竟就不合群了,是以稍微有些积累的人家俱榜上有名。那六皇子听完只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没听说借了钱不还的,况且借的还是国库银子。”
同样站在头里的五皇子站出来就笑话他欲与民争利,六皇子仍旧绷个脸道:“与民争利?诸位大人是甚么民?岂不闻士大夫为何物!”不等其他人再出来说什么,上首坐着的皇帝笑了几声道:“你这小孩子家家的,怎地还与兄长挣闲气?”又笑骂了他几句让退回去,到底没说这钱勾了不让还。
众臣子站在下头一听这话头便明白皇帝这是叫逼急了讨账呢,且又好脸面不愿明着说出来,就借着六皇子的嘴要人还钱。心里账头清的人立刻低头扒拉算盘,还一些有脸面的勋贵老臣就想求上一求说不得便折过去了。待罢朝之后便有人上了本子求见皇帝,那皇帝也怪泼皮,直接关了门说是要与仙长们研习新的延寿方子,轻飘飘打发了求见之人出去,意思明白的不能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