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沈玉回来,顾不上用饭直往东院寻妻子说话, 彼时宝钗正在灯下做针黹,佳人如玉, 肤若凝脂, 神态柔和,映着橘红暖光颇有几分慈悲之相。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宝钗抬头去看,只见沈二爷匆忙放下帘子走进来, 皱眉坐下一言不发。宝钗起身斟了茶放在他手边,复又坐下轻声问道:“今儿是怎地了?”沈玉摇摇头,略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道:“无事。”既然他说无事,宝钗便也不再追问,招呼他用过晚饭后照旧安歇。
及至后半夜,宝钗忽被噩梦惊醒,起身坐直,只见窗外亦是残月西沉,伸手去摸身边被衿一片冰冷,忙出声唤人。外头值夜的白鹭闻声推门进来点亮蜡烛,见宝钗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神色惊疑,不由取了张毯子上前披在她肩头道:“奶奶,昨儿您歇下睡熟不久姑爷就起来换了公服又出去了,特特交代我们好生服侍您,说是今日差事了了必定回来与您详说。”
宝钗拥了拥抱在怀里的被子,抬手接过白鹭奉上的温水慢慢饮下,又坐了会方才问道:“现下几时了?”白鹭答曰:“已交丑末,奶奶再睡一会子?”宝钗听完顿了顿,裹紧身上的薄被道:“不必了,等天亮用过早膳后去人与祖父知会一声,我要回一趟娘家。”
白鹭不明所以,忙上前劝道:“奶奶,姑爷出门儿多半怕是为的公事,依奶奶往日行事必不会恼火,今儿怎么忽的就恼了?就算是真恼了也得等姑爷回来再回娘家,不然不是成心不给人脸面?”宝钗这会儿才好了些,听她说话便微微笑道:“我有甚可恼的?回娘家只因确有要事。况且这几日二爷只怕都不得归家,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见她如此笃定,白鹭也只得应下,又劝宝钗再睡一会。
宝钗哪肯再躺回去?方才噩梦甚是可怖,唯有昏黄烛光让她明白此时身在何处,再不愿如梦中那般栖栖遑遑。白鹭无法,只得服侍她起身,换过衣裳后又亲往厨下去弄了些热食。用过吃食宝钗随意取了本闲书坐在烛下慢慢翻看,又过一个多时辰天色方才逐渐发白。
等天光大亮,外头才慢慢有下人来往细碎之声,宝钗果然用过早膳便派人去与沈老爷子知会了一声套车回薛家去了。真不是她要与沈玉置气,乃是近日京中诸多勋贵家皆涉罪下狱,再加上昨日沈玉态度,宝钗猜也猜得出只怕昨夜他去的地方定于自己干系重大。薛家自进京以来一向收敛,又依上意行事,自然不可能是目标,剩下几家不是王家便是贾家。又有近日王子腾凶信传来,当今为保仁义之名也不会再对其动手,那么唯一的答案便是贾家。
上一世便有贾家抄家夺爵之事,这辈子算算早晚也就在这数月之间,并不算太过突兀。宝钗急于回娘家也是为了体贴薛太太心情,就算贾家再如何毕竟亲戚一场,姨妈落难母亲又能高兴到哪里去。短短月余时间,先是兄长病重,再有姊妹破家,宝钗生怕薛太太受不得刺激倒下,是以匆忙带了丫鬟便往薛家去。等到了薛家,果然有贾家逃出来的下人跪在堂下哭泣,见了宝钗忙不迭扑上来嚎啕道:“大姑奶奶,求求大姑奶奶劝一下姑爷高抬贵手,哪怕看在老太太分儿上,略略超生一番。”
宝钗见着婆子眼生,问了一番竟是个厨下烧火的,因是家生子方才叫主子偷偷遣出来上门讨饶。宝钗就问她:“眼下荣府如何?女眷可都还好?”那婆子婆子不敢隐瞒,立刻回话道:“禀大姑奶奶,昨儿半夜里一位大人忽的和姑爷一起上了咱们家里,外院主子俱锁走,女眷都赶在老祖宗房中守着。又里外抄捡了一番,库里东西拖走不说,还从二太太房中抬出不少东西说是赃物。老太太说贾家已经知错了,愿输家财保得性命,宁可日后回乡种田,万万再不敢行差踏错。”
听完薛太太悲声大作,流着泪看向女儿,宝钗闭上眼仰面数息,复又睁开眼道:“你先不要急,管教回去与老太太道,如今越乱越易出错,先不忙着求我,只想想家里有甚是上头想要的,务必保重自身以待上头裁定。再有,上皇驾崩至今尚未大赦,家下配合些说不得能赶在大赦前判下来,便是定了罪亦可减刑,万万莫效甄家行事。”那婆子听她说的真,顾不上哭忙擦了把脸磕头起身退出去。
待其离去,宝钗又好言劝慰了薛太太一番,告诫娘家紧守门户不可掺和到这些事情里,见兄长和母亲都点头应下才又回去沈家。刚一进门,就有老管家前来求见,说是沈老爷子要见她,宝钗忙往内室去略微整理一番这才跟着一起往正院走。到了正院,两边站了不少下人,宝钗随老管家进了花厅,福身礼过沈老爷子便指着下手一张放了软垫的椅子道:“坐,坐了说。”
宝钗依言坐下,老爷子略咳了两声道:“这几个月来玉哥儿无暇顾家,辛苦你了。喝茶、喝茶!”说着老管家将茶水奉上,又默默退下。宝钗端了茶杯抿上一口,继续等老者发话。沈老爷子又咳了一声,伸手抓抓头发道:“我方才刚听说,玉哥儿把你姨妈家给抄了。这个,这个他也是没法子嘛,上头叫抓人,他也不能不去不是?孙媳妇,你宽宏大量,莫计较,莫计较这一回。”宝钗一听他说这事儿,缓了脸和风细雨道:“祖父多虑了,我姨妈家是个甚么样子我自然知晓。因果昭彰,报应不爽。上面既然直接发了锦衣卫抄家抓人,定是手里已有不法之证,没得不去怪姨妈家下作奸犯科,反倒怪罪上门执法之人。”
沈老爷子见她说的真诚,面上表情亦不似作伪,方才松了口气道:“你能深明大义就好,我也知这是有些为难人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当初我那儿子媳妇连带大孙子接连遇害,沈家只剩下玉哥儿一根独苗,实是怕他也夭了才不得已送进锦衣卫当差。别看此处名声不佳,寻常却也无人敢动,是以才叫他安生到如今。此间之事待时机成熟玉哥儿自会与你解释,现下只得先委屈委屈你,日后叫他与你赔不是。”宝钗默默将沈老爷子提到的话记在心里,点头应下便告辞回去。
又过了两日沈玉才从外面回来,见了宝钗躲躲闪闪犹犹豫豫,只听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便拱手作揖紧着左右围着道:“奶奶,奶奶饶我这一回,实在是之前不敢跟奶奶说,怕奶奶知道了生气难过。”宝钗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作甚?我怎么你了?”沈玉这才直起身往宝钗脸上看了看,小心道:“这不是上头给的差事么,小的哪知道您那姨妈家里胆子大得能包天!”
宝钗奇道:“贾家怎地?不是我看不起,就他们能犯些甚案子?”沈玉伸手扶着宝钗双臂叫她坐在窗边椅子上,自己只搬了个秀墩过来坐下道:“那奶奶还真小看亲戚家了。原本是有人出首宁国公府三品威烈将军贾珍于父孝内聚众饮宴行乐,恰巧赶上当今严查勋贵不法之事,便叫提刑按察使司发下去详查。一查查出这里头牵扯数起案子,包括此前宁府冢妇秦氏亡殁之时僭越之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就又从宁国公府查到了荣国公府,方有个名叫张华的人派来状告贾家强夺人、妻,又有原长安守备告贾府私和人命,并私卖良民及孝期无状之事。当今见了这些勃然大怒,正欲命锦衣卫查证后将贾家归案,又有大司马贾化贾雨村举贾家二房次子反诗一事,这才干脆不分青红皂白令我等直接上门抄家锁人。”
这一串子听得宝钗瞠目结舌。她自然知晓贾家所犯的罪责,但却并不知竟是如此叫人查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前世仅听罪名只觉罪大恶极,倒也没其他旁的想法,到如今一个个证人并案件来龙去脉叫沈玉一说,宝钗只道贾家只抄家下狱都算是轻的了——这还是好些沈玉没好意思与她详说的。
当下宝钗叹了气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沈玉喝了口水,咳了一声摇摇头:“这还没完。前儿我带了人去,正好府内家宴方休,外院当时就锁了,抄到内院儿时候奶奶的姨妈王宜人才真真叫我们大开眼界。贾家经济凋敝,大库都抄不出几两银子,倒是这位太太的私库里,光散现银子便抄出来至少两千两,并其他借据收条以及头面首饰之类数箱,还有私收甄家金银两箱,简直要钱不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 猪年大吉~
今天太忙了,原本以为没时间更新,然而做完年夜饭以后竟然还赶了三千字出来,先发了看嘛,后面我们慢慢补~
第94章
私藏犯官家私, 尤其是这种叫抄家的,往小了说是贪取不义之财, 往大了说那就是合起伙儿来欺君罔上。怎么这么说呢?本来皇帝要罚这家倾家荡产, 偏你就与他私藏了东西, 如同该进国库的叫你给昧了。再者,犯官合该得此下场,偏你又非替他藏东西叫他还有东山再起之资,这不就是拗着要跟上面作对么?十个皇帝怕有九个半最是讨厌这样儿的。
——哦, 合着你仁义了, 你顾惜亲戚朋友了,倒把上头衬得暴戾贪婪,不拿你拿谁?
是以无论哪朝哪代, 但凡叫抓住私藏犯官家私的, 一律视作同党罪加一等。当初甄家于京中四处寄存箱子打的主意便是要么法不责众, 要么留些本钱,那些明白事理的大多各想办法退了回去,也有不少如王夫人这般叫家计逼得几乎要上墙的收了下来。到如今一经查证便是翻不得身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