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还有那放贷吃息的账本借据, 事涉重利盘剥, 又是一重罪状。桩桩件件着落在头上, 连带着嫁妆都叫官差拖了出去仔细甄别。
因最早提刑按察使司是要查宁国府贾家, 查着擦着发现贾珍孝期与人饮宴时候一个女子又嫁与了荣国府贾家大房, 这才查到了贾琏头上,继而查出二房之事。锦衣卫原本只是奉命上门去抄家的,这会子看着满地小辫子, 无可奈何也只得将两府贾家男丁都锁去了大牢。除了贾珍、贾赦下诏狱外,其他人涉事案犯就在五城兵马司寻了两个监牢关进去。且又有大司马贾雨村举了贾宝玉反诗一案,宝玉少不得叫单独关了个牢房严密监视,王夫人连身上首饰簪子都择下来把与那些狱卒与儿子求情,皆不能得半句准话,唯有期期艾艾坐在离儿子最近的地方哀哀哭泣。
贾老太太因着年高且又是功臣遗孀,仍留在家中安养,另有节妇李纨免刑带着儿子贾兰在家侍奉。在室的姑娘譬如凤姐的大姑娘巧姐儿,并探春惜春也得以留在贾母正房,三人带着凤姐的儿子战战兢兢鹌鹑似的围在贾母身边服侍。头一天晚上官差来锁人抄家时老太太怒极攻心便昏过去了一次,诸人惊慌失措,后来还是探春出来挑了大梁,家下逐一安排一番又派婆子处去匆匆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总算是暂且稳定住局面。
那贾母身边的烧火婆子得了宝钗提醒后屁滚尿流跑回去,待三两日后老太太醒过来放才上去一一与史老太君详说一番。贾老太太呆愣片刻流下泪来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这也算是一番金玉良言,难为宝丫头与我们指了条明路。”说着抬手指了指鸳鸯,那丫鬟忙上来扶着她手道:“请老祖宗吩咐。”贾母便道:“你去,把我那个供奉了二十多年的黄杨木弥勒佛像搬过来。”
眼下贾家除家生子以外的下人都已各想法子或赎或逃四散而去,鸳鸯只得喊了烧火婆子并琥珀三个一起去小佛堂打开壁龛抬了尊黑不溜秋旧了吧唧的弥勒佛坐像出来正厅。也是这东西着实不打眼又不是甚好料子才没叫抄家的搬走,三个人废了老大劲才将其弄到贾母面前。
老太太起身上手在佛像背后摸了摸,吧嗒一声解开里头一个暗扣,就见佛像背心儿处打开约莫有两寸来宽,一尺多长的深槽里嵌着个细长匣子。贾老太太坐回榻上,指着匣子与鸳鸯道:“你将此物送去与宝丫头,央她代为上告。只说贾家但求保命,旁的再不敢想。东西只管交上去,上头大人们自然晓得轻重。”鸳鸯不敢迟疑,收好东西出门直往沈家去。
此时天色已暗,鸳鸯几乎顺着墙根一路溜过去方才躲过巡查宵禁的兵卒,到了沈家大门外又不敢声张,凑上去小声儿敲了老半天才叫里面听见。出来应门儿的小厮正好是宝钗从薛家带来的,又恰好认得鸳鸯,急忙先开门让人进来站在房檐下头等,自己颠颠儿跑进去禀报。
这会子沈玉也才下衙没多久,前后脚刚进内室换下公服。忽听外头来报说是奶奶娘家姨妈的婆婆派了心腹过来有要万万要紧之事禀告,忙请了宝钗出来坐着,又叫莺儿跟那小厮出去将鸳鸯带过来。那小厮转身就往外跑,到了门口见鸳鸯果然还在那里站着等,笑嘻嘻打了个千儿道:“鸳鸯姐姐,您随小的来。不单奶奶在,姑爷整好也在,老太君有甚交代的只管说。”
鸳鸯此时也不敢拿乔,福了福谢过这小厮,便随莺儿往里走。一路上莺儿也没与鸳鸯说话,到了院子里只简单通报,又将人引进花厅便下去做事,厅中就只有宝钗沈玉两个人等她。这会子偷偷摸摸往人家门上去,要说的只怕也不是甚光明正大之事。鸳鸯进了花厅,见左右无人,忙跪下与宝钗沈玉道:“禀姑奶奶并姑爷,我们老太太想了想寻了些老物件出来,也不知有用没有,且先让我与您送来看看。贾家已经知错,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求阖家性命罢了,还请姑爷高抬贵手,上下感激不尽。”
宝钗亲自下来接了她奉上的匣子,看也不看直接放在沈玉手上,沈玉只开了一半往里瞄了一眼,“腾”的一下起身就往外走,连衣服都顾不上换,边走边与宝钗道:“我现往衙门去,许是天亮也不一定能回来,劳烦奶奶留这丫鬟过夜,莫叫她跑出去再叫宵禁的抓了混是说不清楚。”
待沈玉出去,宝钗叫了白鹭进来带鸳鸯下去歇着,等第二天一早就让她带了些吃食药材往贾家去。如今自己乃是沈家的主母,不好明着与贾家送东西,只得又叫陪嫁来的陪房从嫁妆铺子提了得用的布料银两,且修书一封让其带着去了薛家,再由薛家转手送去贾家。
鸳鸯回了贾家,贾母一夜未睡,等她回来报说沈家姑爷收了东西当即动身往衙门里去,方才放下心躺下。一躺又是几天起不来,直到进了九月宫中才传出消息,又过几天贾家诸人除了证据确凿的外便都叫放了回来。宁国府那边贾珍叫判了斩监候,贾蓉流刑,其余旁支允输钱赎命;荣国府这边贾赦也叫稀里糊涂就判了个斩监候,贾琏凤姐两口子流刑,再有贾政教子不严,五品小官也没什么可值得谪降的,直接给了个流刑。宝玉关了这些天越发痴傻,胡言乱语的时候多,神智清醒的时候少,连狱卒都说不是装的,索性就拿他做疯癫之人看待,挨了几板子发还荣国府。
至于王夫人,虽有重利盘剥并私藏犯官家财之事,到底是个上了年纪的女眷,判了囚刑。原是还要她戴枷示众三日,还是薛太太急急献了白银两万两,方才买下姐姐一张脸面并身家性命。既然有亲戚与她花了钱,官家也不与王夫人为难,申斥两句便叫女监婆子拖了她出去,自有薛家下人接了又好好送回贾家。
京中这些纷乱直到周太妃、吴太妃娘家亦下狱抄家后才算告一段落,先帝时期那些四王八公等诸勋贵人家几乎十不存一,就连柳子安出身的理国公府也叫抓了几个主事的。好在柳姨妈乃是出嫁女,虽说与夫家析产分居,可也不算在理国公人丁籍账上,倒也没受波及。其他上头没清算的人家大多也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蹶不振,再无往日与新帝叫板的张狂模样。
又有月余时间,恰逢先帝冥寿,因是第一年,果然庄重大祭。家家盼望的大赦也总算颁了下来昭告天下,死囚免死,流刑三千里者改为一千里内。
消息一经传出,甄家一直苦熬着的奉孝老夫人总算熬不住,没出十月便驾鹤西去。考虑到丧家之事,那免死的甄应嘉并其他甄家子弟又沾了回祖宗便宜,先教他们回去与老夫人守丧,待出孝后再领刑罚。话说是这么说,三年后甄家早就泯然众人,有那么些吃过他家亏的人等绿了眼睛等着报复,根本不用上头再费心打压,还白白得了个仁义慈悲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其他勋贵家也是如此,到了贾家却又与旁人不同。贾珍贾蓉父子俩不知何因仍是原判未改,贾赦从斩监候直接降为囚刑,至于贾政则是因教子不严挨了廷杖,然后就叫送回去了。
贾家众人接了消息先是窃喜,等第二日听宫中来人诉说因由又俱是悲痛万分。原来乃是贾太妃元春忽然薨逝,当今感其早先服侍上皇,又怜其青年早逝,便将那朱砂御笔往上提了提,轻轻放过西府贾家。
为何说是西府贾家?这里头竟又是一段公案。当初提刑按察使司提了数起状告贾家的卷宗审理,几个提刑官忽的发现如今宁国公府也好,荣国公府也罢,袭爵之人都是降级承袭,哪里还有甚么国公爷在。荣国公府好歹还有一品国公夫人史氏活着,勉强说得过去,这宁国公府的贾珍不过一三品威烈将军罢了,如何就敢大喇喇挂着国公府的匾额!有此一说,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司立刻具本上奏,当今立时批复,便又使唤五城兵马司派人去将两府国公匾额取下。这一门两国公占了一条街的贾家至此轰然倒下,子孙里又后继无人,恐怕也只苟延残喘几年便要沦为庶人。
等大赦之后,诸家还能挤出钱的少不得乖乖献上去买下家人性命,再有实在榨不出油水的便该流的流,该囚的囚。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咱们就交代完贾家和四王八公的下场啦~
昨天带睿哥去他爸的舅舅家,睿哥捞锦鲤,把自己掉进池子里叫锦鲤咬啦,折腾一天最后没来得及更新,今天补上哈!
第95章
上皇冥寿之后, 当今果然大赦天下。四王八公诸家,但凡有些眼色不曾死扛到底的大多留了条性命。只有那些罪大恶极或是负隅顽抗的未曾获得圣人宽宥, 譬如贾珍之流的仍是该斩的斩, 该流的流, 京中风气为之一新,连纨绔子弟们上街寻欢作乐都比此前要收敛得多。
到十月底,一日起着西北风要变天,只见风势一会子比一会子大, 外头也越来越凉。宝钗正指挥下人安排与沈老爷子架熏笼, 又打发木炭采买之事,忽的外头有人敲了三声云板。正疑惑间,门子领了个身穿麻衣腰拦麻绳的贾家婆子跪在花厅外间地上哭道:“薛大姑奶奶, 我们老太太昨儿夜里薨了!”
宝钗脑仁子里猛的“嗡”了一声, 心到果然到了这一天。史老太君一走, 贾家子弟又没有能立得起来的,本就烂到骨子里,现下只会倒得更快。这万丈高楼今日说塌就塌, 明日一看便只剩废墟一堆, 唯有些荒草枯藤诉说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