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首领知道,无论他再怎样殚精竭虑,穷尽一切医疗和异能手段,被自己果断割舍的妻子——也就是初阳母亲的生命,最多只能再维持二十年左右。
二十年后的初阳还是青年,万一他愤而反噬……
正因如此,他必须将次女星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必须让她一生都为自己所用。
如果同时失去初阳和星鸟,而且两人都与自己为敌,他梦想中的犯罪帝国就会出现裂痕。
所以,他在少女心脏附近打入了异能构成的“楔子”。
制造“楔子”的异能者被保护在十分安全的密室之中,与首领保持单线联系。只要首领发现星鸟生出一点逆反之心,就会对这位异能者下达命令,让他用“楔子”刺穿星鸟的心脏。
——以上,就是星鸟原本所知晓的内容。
亲切地、和颜悦色地。她的亲生父亲面带慈祥的微笑,这样对她说道:
我的孩子。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了我,就去死。
……
所以,他才能够有恃无恐地派遣星鸟潜入特务科,成为埋藏在我们之中的“内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担心星鸟会倒戈相向。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想死】。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不想死】的人更好操纵了。
而不想死、尤其是不愿死在囚笼之中的星鸟,花费了许多年时间等待时机,在岛上低眉顺眼地扮演一个乖女儿,在特务科趾高气扬地扮演一个三流恶毒女配,把黑白两道耍得团团转,终于找到了将父亲一刀两断(物理),让他来不及下达命令的机会。
她唯二的目标,就是自由,以及活着。
(……本来,应该是能够成功的。)
“然后呢?”
眼看情势危急,我用更加凌厉的目光和口吻逼迫198号说下去:
“不止这些。老实告诉我,首领打入星鸟胸口的‘楔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我……”
“埃德蒙,打爆他的——”
“放心,我会非常残忍。”
“别别别这样!!我说,我说!!!”
男人蹲下身抱头惨叫,竭力把整个人蜷缩成很小很可怜的一团。
(这人怎么回事。吃硬不吃软,难道是个M?)
“那枚‘楔子’之中,其实还藏有首领的血液,还有、还有……为了完成‘转生’,预先画好的术式!!”
“……”
“所、所以,不必再进行什么手术,只要直接发动异能,首领就可以‘转生’到二小姐身上,占据她的身体。不过,那个……听说二小姐的异能怨念很重,有可能让人发疯,短寿,甚至变成废人。当年研究期间死了很多人,只有二小姐一个实验体活下来,寿命也受了影响。首领并不看好她,只把她当作迫不得已之际的保险措施……他、他还是更喜欢五小姐,也就是你。”
“…………”
谢谢,我一点都不开心。
(不过……既然如此,那就还有一个疑问必须解决。)
我居高临下地发问道:
“你说‘只要发动异能就能转生’,也就是说,需要有个人及时发动异能咯?现在星鸟之所以会被附身,也是因为——”
“是,是的。”
男人目光游移,声音也像是漏了气似的一路微弱下去:“那、那个是……”
“……是你干的吗?”
“…………”
无言的沉默。
看来,无论是坦然承认还是扯谎欺瞒,这男人都缺乏必要的勇气。
“我、我也不想的!!”
大约是从我冰冷的视线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男人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后便开始摇晃着脑袋拼命辩解:
“因为首领命令我,‘如果发现他遭遇生命危险,就要立刻发动异能’,我没法违抗他——”
“——但是,如果他在这里嗝屁,你就再也不用听命于他了?你也是拐卖受害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回家,和你真正的亲人团聚。”
我冷静地指出事实。
“就在刚才,你亲手毁掉了唾手可得的自由啊。”
“………………”
这一次,骤然降临的沉默比之前更为漫长。男人好像遭到雷击一样愣在原地,半晌才呆呆地吐出一个音节:
“……………………………………诶?”
(……你没注意到吗,喂。)
不过,说的也是。
从小就被拴在柱子上的大象,即使松开锁链,也早已无法离开原地了。
这个男人——第198号实验体,既不是首领的忠犬,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恶徒。
他只是一个在漫长的监|禁生活中逐渐麻痹,被根植心底的恐惧压垮精神,以至于察觉不到牢门打开的【囚徒】罢了。
大概,就在方才我嘴啃首领、脚踢保镖的时候,眼看着防护罩濒临粉碎,被撇在一旁的198号意识到“首领有生命危险”、“我必须听命行事”,于是不经思考,本能地发动了异能。
所以,即使酒吞之后手起剑落削了首领的头,198号发动的异能仍然照常运转,让首领的灵魂得以侵蚀星鸟的身体。
太可笑了。
太可悲了。
198号是个小人物。从长相到性格都平凡无奇,就像滚落在路边的小石子一样,随处可见,不值一提。
他没有天川星鸟那样的勇气、意志和智慧,作为人类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弱者,唯独【不想死】的本能与她如出一辙,殊途同归。
首领想必早已洞悉他的秉性,所以才将如此胆小的他留在身边。
星鸟无法理解弱者的心情,所以忽略了这一点,从头至尾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最后,强大的星鸟也就败在这里。
“…………”
“…………”
面对太过讽刺的现实,我、星鸟和初阳都一时无话,内心五味杂陈。然而,急速推进的现实却没有给我们保留多少感伤的闲暇。
“我想,我多半是不行了。”
星鸟抬手掩住半边面颊,长吐出一声混合着苦笑的叹息。
“父亲原本的异能受到身体限制,得到我的身体之后,他恐怕会成长为前所未有的怪物。是他赢了。”
就在此时此刻,血管一般细密的黑色纹路迅速爬满她苍白的皮肤,让她越发显得面目狰狞。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愿赌服输,我只能走到这里。没什么好说的。初阳哥——还有柚木,你们走。”
“哈?!”
初阳先我一步喊出声来,“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只听见“轰”地一声,方才还如同污渍一般紧贴地面的迷之黑色物质骤然暴涨,化为具有实质的液体——或者该说是“黑泥”——大面积浮出地表,肆无忌惮地四处喷涌飞溅。
黑泥所到之处,无论是地板、墙壁还是家具,无一例外,都被一口气不加分辨地吞入其中。
(什么鬼??这么好的胃口,简直像史莱姆一样……)
对不起,一不小心又辱史莱姆了。
(话说回来,这人到底把自己改造成了个什么东西???)
“还不快走!!”
星鸟再一次嘶声催促,嗓音像是遭到撕扯一般变调失真,拉出一道近乎凄厉的弧线。
也不知是不是唯恐我们还有留恋,她忽然伸手拉过一边不知所措的静谧,然后用力将她向我推了过来。
“柚木,带她们离开!我撑不了多久了。在彻底丧失自我之前,我会切断自己和异能生命体之间的联系,把契约转写到你身上。”
“什……”
(话说,不要把浑身带毒的静谧推过来啊?!我又不是什么百毒不侵的主角!!)
相较于我的动摇,星鸟的语气出奇镇定:
“这样一来,她们就不必和我一起遭到吞噬了。这是我现在唯一还能做到的事。”
“不是、等一下,你认真的?!你冷静一点,是我哦?是你最讨厌的柚木茜哦??”
确实,极少一部分召唤异能者能够自觉自愿地放弃异能,或是将其让渡给他人。但异能何等来之不易,一般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人甘心放手。
(更何况,星鸟分明一直对我——)
“是啊。”
星鸟淡然承认道。
“柚木茜,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仅限在这一刻,女性了无生气的灰暗神情豁开一道罅隙,让我得以窥见其中本应属于星鸟、却从未流露在外的柔软与鲜活。
同样也是在这一刻,地面上原本只是浅浅铺开一层的黑泥再次高涨,开始朝向现场尚存的生物——朝向我们流淌汇集。
至于星鸟,她浑身上下都已被黑泥浸染,逐渐难以分辨出人形的轮廓,五官面貌也像是融化一般褪色模糊。
唯独嘴角那一弯笑意,眼中两点亮得惊人的星光,在黑暗中依旧显得通透而又清晰。
“……Master啊。虽说一度化身为鬼,最终却仍是向往为人吗。”
在我身边,酒吞用指腹轻抚剑锋,仿佛心生惋惜似的轻声细语。
“即使无法像人一样活着,也要像人一样,沐浴在温暖的光辉之中死去。哎呀……此次现界,妾身也遇见了有趣的Master呢。对鬼来说,似乎稍许有些太耀眼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