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者游刃有余的表情,头一次略显难堪地僵硬了。
很显然,他打算和我来一场慷慨激昂的哲学辩论,上至制度漏洞,下至人性弱点,最好是把我绕进去,然后用他丰富的诡辩经验打败我,挫伤我的锐气和心志。
但他没想到的是,我身为一名讲文明、懂礼貌的人民警察,竟然根本不打算好好讲话,一开口就骂人。
事实上,我也的确只想骂人: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关于法律和社会的缺陷,我可以和朋友讨论,和研究者讨论,和所有关心世界、希望世界变得更好的人们讨论。”
“但是请问,我为什么要跟一个觉得世界不够好,所以把自己变得比它更坏的垃圾讨论?难道我看上去没有朋友??你看不起谁呢,啊???”
“……呵呵。”
老人的难堪转瞬即逝,他很快又貌似宽容地展眉笑了一笑,看上去越发像是半朵盛开的菊花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寻常社会的规则约束不了我,因为在我看来,那只是强者维持自己地位的工具罢了。所以我要成为强者,制定属于我自己的规则。”
我:“好厉害哦,我是不是还要给你鼓鼓掌?”
“……”
我想他已经发现了,我铁了心不乐意配合他的抒情中二演讲。话说回来,这么大龄的中二病我还是第一次见。
老人一计不成,只好临机应变地换了个话题:
“星花,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哇,这个话题让我更想骂人了。)
“我说过,我要制定属于我自己的规则。爱情,那是一种奇妙的魔力,能够超越出身、距离、生死的界限,当然也包括年龄……”
“包括不了谢谢。好了,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要讲,比如你对13岁幼女一见钟情的美好回忆——不如这样,你就像《洛丽塔》的主人公一样,在监狱里一心一意地写本自传?我想,会有犯罪学研究者乐意笑纳的。”
“……”
老人第三次语塞,而后带着一脸矫揉造作的忧伤垂下了眉毛。
“何必话中带刺呢,星花。这是我们父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我本希望它可以温馨一些。”
“是吗?”
我挑起一侧眉梢:“太有趣了,黄鼠狼居然希望鸡和它吻别。”
“你很好,星花。”
老人浑浊的眼睛几乎淹没在皱纹里:
“直率、大胆,伶牙俐齿,你果然很像紫。也难怪星鸟如此忌惮你,如果你在我身边长大,我或许真会选择你作为组织的继承人。”
“噫。”
我夸张地打了个激灵,“求求你不要啊。”
(对了,说到这一点……)
我看得出来,为了不让父亲察觉自己的真心,星鸟一直在家中扮演忠心耿耿、一心上位的宅斗型角色,也不知是不是从几个草包弟妹身上汲取了经验。而首领信以为真,也只将她当作易于掌控的夺嫡儿女。
(如果只是为了自保,星鸟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她不惜纡尊降贵给纲村做迷妹,是为了借纲村来掩饰自己的身份,正可谓“这草包倒是一座堵风的墙”。
——那么,她在这座岛上精心伪装,又是为了掩盖什么呢?
我无法忽视这一点,但眼下情势紧急,我也顾不上仔细深究,只能一心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轮椅怪物身上。
而他仿佛还沉浸在甜蜜而伤感的回忆之中,正一脸——不,半脸陶醉地呢喃道:
“紫真的很美。我还记得,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穿着一身鸢尾色的和服,挽着头发,和友人一起走在前往烟火大会的路上。”
“她在盛开的紫阳花丛中流连忘返,低头触碰花枝,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那时候我就想,这份远离世俗、浑然天成的清净,正是我命中注定的少女。”
“我爱她。”
在一段抑扬顿挫、一唱三叹的表白之后,老人话音一转,将所有醇厚浓烈宛转悠长的感情都纳入一句历久弥新的经典总结,仿佛歌唱家百转千回的旋律归于一个尾音。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情圣人设艹得出神入化,好像他亲口下令活埋母亲那会儿是被人下了降头。
“……”
与此同时,我一手维持着紧扣扳机的姿势,另一手百无聊赖地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
“好了,可以了。再说就烦了。对了,你有问过母亲的意见吗?”
“……什么?”
“我·是·说。”
我难得有耐心地将话语拆开掰碎,字正腔圆地向他重复一遍:
“你有没有问过你‘一见钟情的少女’,她是不是愿意接受你的爱情,愿意成为满足你妄想的道具?”
“说什么妄想……”
“自以为是的真爱,一厢情愿的钟情,得不到就要毁灭。这就是妄想啊,变态。”
“……”
我见缝插针的骂人再次让老人噎了一下,但他的心理素质实在惊人,旋即又像个“不与孩子计较”的长辈一样无奈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星花,你不懂男人。”
(哎唷卧槽。)
我只觉得牙根都差点酸倒,也不与他多作纠缠,只反手勾起岩窟王垂落的指尖轻轻晃了一晃,挑衅似的扭头向老人一笑:
“你说错了,我只是不懂畜生。拿自己代表全世界一半人口,你也配?”
“……”
岩窟王“嗤”地轻笑出声,收拢五指将我的右手包在掌心,下颌微微挑起,窗外如血般凄艳的夕阳在他眼中染上了一层厉色。
“下令,茜。我随时都可以。”
“好。”
我同样抿唇浮出笑意,迎着暮色将双眼弯成一对月牙。
“动手。说实话,对于这种格调的Boss,我觉得花一分钟和他嘴炮都属于浪费生命,拍成动画都会被观众吐槽注水。”
“Master,请您后退。”
眼见战局一触即发,和初阳一同进入房间的贝狄威尔挺身上前,与岩窟王一起阻挡在我和老者之间。艾蕾则是闪身错开一步,将装有母亲灵魂的狭长铁笼挂在腰间,如临大敌地紧握着光枪环视周围。
也许是错觉。
我依稀看见,笼中那一团磷火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温暖光辉。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老人沉痛地扼腕叹息——看上去是这样,实际如何我也不关心——然后,他迟钝、缓慢地抬起一只鹰爪般干枯瘦长的手,像是驱赶蚊虫似的随意挥了两挥。
“罢了。【星鸟,杀了他们】。”
“…………”
没有回音。
“星鸟?怎么了。我说过,只要保证星花躯体完整就好,其他随你高兴。若是为难的话,稍微留些能够治愈的小伤也不要紧。”
“…………”
星鸟双肩反射性地一抽,却依然低垂着头伫立不动,额前和脸颊两边披落的黑发掩去了面上表情。
“我说,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几乎是怀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心情耸了耸肩,一边示意众人留心轮椅后那两个黑衣保镖,一边大摇大摆、毫不设防地冲着星鸟跨上一步。
“你的另一个女儿,根本就和我一样,不愿与你为————”
噗沙。
我只来得及说到这里。
因为,就在我淡定开口的下一秒。
——从我的侧腹位置,赫然有一道造型奇特的漆黑利刃穿刺而出,喷溅开一朵怵目惊心的血花。
“……………………”
思维和知觉一瞬间麻痹,头脑中覆盖上大片模糊的空白。
我无意识地翕动嘴唇,胸膛却好像开了个孔——事实上也的确开了个孔,只不过是开在腰子上——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从中挤出一个微弱的、支离破碎的气音。
“………………………………诶?”
骤然丧失气力的手脚,就好像断线木偶一样不受控制地颓然垂落。而我的身体在惯性作用下倾斜、翻转,以一种宛如悲情女主角倒落尘埃的姿势打了个旋儿,虚浮无力地瘫软下去。就在我茫然地抬眼仰视上方之际,恰好迎上一张毫无表情的少女面容。
“静……谧……?”
暗杀者少女清秀的容颜,在此刻看来,如同一朵盛开在猩红夕照之中的毒花。
(糟糕……静谧的话,这多半是把涂满毒|药的刀……刃……)
噗通。
“————”
“茜?!!”
“Master……!!!”
逐渐陷入混沌的意识之中,我隐约听见好几道焦急的呼喊声混在一处,沉寂数秒之后,交响乐一般从各个方向渐次响起。
(贝狄威尔的声音、艾蕾的声音,好像还有莫西干大哥浑水摸鱼地喊了一声……)
(……咦?是不是,少了两个人……)
错觉,我想。
太丢人了。太没出息了。想当年我也没少嘲笑过凛和伊什塔尔掉链子,结果自己竟然会在最后一步,怀揣着过度的自信,错看了天川星鸟的选择。
“父亲,您需要的身体就在这里。请放心,我并没有刺中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