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轻轻叹道,“盛极而衰,是天道不爽的轮回。即便是我,也要离开这园子了。”宝玉大惊失色道:“你也要走?你要去哪里?”妙玉转过头来,静静说道:“去我该去的地方,智者不立于危墙之下,这园子就要庇护不住我,我自然要去另寻一处清净之所。”
宝玉急道:“为何?为何?”妙玉不由得落下泪来,良久说道:“大约十年前,我家也是如你们贾家这样繁华,父母兄弟姊妹,何等欢乐!只转瞬间便风流云散,如过眼云烟,我侥幸逃过,也只得遁入空门,孑然一身,只得栖身在这大观园。我的身世,你家老太太是最清楚不过的,她老人家与我的祖母曾是闺中密友,怜惜我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而荫蔽着我这孤女几年。然而如今大树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是要走了。”
宝玉听得呆住了,妙玉心中有万般的情愫,却无法说出口,然而她知道若是今晚不说,便再无机会说出来。宝玉痴痴问道:“你什么时候走?记得定要知会我一声,我送你。”
妙玉垂泪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何言送别?我只是心中放不下一桩事,总要问个清楚,故此行期一再拖延。今日恰好遇到你,我便要问个明白,求个心安,此去天涯海角,再无挂碍。宝玉,你要告诉我心里的实话。”宝玉便问:“你要问什么事?我自然是不敢隐瞒的。”
妙玉便抬起头来,月光下面庞如玉石一般纯净,闪烁这泪光,她定定看着宝玉,问道:“宝玉,倘若我不是出家人,倘若我也如你家这些姊妹的身份,你会爱我吗?你会娶我吗?”
宝玉从未听过这样炽热的话语,即便是从前与黛玉有着刻骨铭心的情意,也从来不敢透露分毫,只是将真心真意掩藏在只言片语之间,试探一二,哪里听得如此动情的表白?一时间如五雷轰顶,呆在了那里。
半晌宝玉才说道:“我自然是爱你的,不论你什么身份,我过去、现在都是爱你的。然而,我又如何给你一个承诺,能够娶你呢?我是身不由己,就连林妹妹,太太都不能容忍,我怎敢妄言娶谁?”
妙玉强忍着泪水,轻声说道:“不管怎样,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从此后山长水远,我总会记得。”她转身欲走,又踟蹰停留,半晌才说道:“宝玉,我再问你一句话,倘若你自己能够做得主,倘若让你在我和你林妹妹之间选择,你会选谁?”
她没有转身,就那样带着隐约的希望等着,良久,一点儿声息不闻,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终于她狠下心来,快步走去,刚走下山坡,手臂却被一把拉住,回头看是宝玉。宝玉一脸泪痕,急促说道:“妙玉,我跟你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妙玉的心成了一团乱麻,她尚未说话,却听到山路那边传来脚步杂沓之声,接着一群人蜂拥而至,走在前面的是贾政,只气得鼻眼歪斜,后面跟着一脸得意称愿的贾环。贾政见了眼前的情形,也不多话,只哆嗦着环顾四周,从草丛里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树枝,劈头盖脸地向宝玉打去,宝玉尚未从自己的痴意中回过神来,不提防父亲下这样的重手,竟连躲避都没有,便被打在额头上,鲜血直流,在昏倒在地上之前,他还只挂念着一件事:妙玉如何脱身?
当天夜里,大观园里鸡飞狗跳地闹了半宿,王夫人拼着死命才在贾政的棍棒下救出了宝玉的性命,然而这次的确是打重了,待到贾母听到消息赶紧来看时,宝玉的头脸已经被血糊上,贾母吓得几乎昏厥,哭叫着抬了宝玉回房,又请来太医上药,才看到额头上一寸长得伤口,狰狞可怕,后脑也挨了好几记,更不提身上的伤痕。宝玉昏迷了三天才救醒,醒来后灵性全无,痴痴呆呆,不知冷暖,不识饥饱,竟与个傻子无异。
贾母、王夫人和宝钗守着哭了又哭,贾政却是横了心,只当自己没有生出这个儿子,一些不闻,但凡有人提起“宝玉”二字,便严厉斥骂。
却说那日贾赦先大闹一场,贾琮便知道这场酒宴不得收场,已然退后站到黛玉身边护持着了,黛玉只偏头朝他轻轻一笑,他心中会意,便更不插一言,由着自己的老爹使性子骂人。后来王夫人昏倒,邢夫人便借口贾赦吃酒醉了,跟贾母告假,送贾赦回去了,贾母也拿他们没有奈何。贾琮见人多事乱,便也扯一扯黛玉的袖子,示意她跟随邢夫人回去。
黛玉虽然有些担心祖母,然而也知道此地飞短流长,不可久留,便叫过鸳鸯,吩咐了一番,才随着贾琮退下。到听得宝玉的那桩公案,已经是第二日了。贾琮见黛玉这次却是起坐如常,并不牵肠挂肚,心中便万般的惬意,也就在她面前少提起这些杂事。
暗地里却也去打听底里,才知道那妙玉第二日便离开栊翠庵,也不告辞,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只带着自己当年贴身的小丫鬟,包了一包细软,趁夜便一乘车马,不知所踪了。那栊翠庵中其他的僧尼,完全不知底里,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王夫人和宝钗又因为宝玉挨打之事,一时也顾不到这些人,她们便天天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观园中乱窜,去李纨和惜春房里求告哀恳,李纨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惜春却一向看待她们还好,便答应找机会为她们求情。如此闹得也非止一日,只盼着宝二奶奶得空来发落这干人等。
然而宝钗是真的无法再管栊翠庵的事了,从八月十五之后,贾政便像吃了秤砣一般,定要搬出去给哥哥倒腾出房子。贾母年事已高,没有精力再来协调两个儿子之间的纠纷,那贾赦又摆明了定要收回祖业,此事便真的被这哥俩紧锣密鼓地操办起来。
这个时候,才知道平素里女人有多少本事,也及不得男人的一句话,事情完全没有后宅女人置喙的余地,况且王夫人一心都在宝玉身上,也顾不得理论其他。就这样贾政在几天里看了无数的房子,家中也家反宅乱地折腾起来,家下人等听说要搬家,自然是又要裁剪佣人,便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到处打听托请,惶惶不可终日。
那薛姨妈便知道这贾府是住不得了,便去外面赁了一处小院来居住,搬出了梨香院,众人忙乱中也不及挽留,只宝钗心中凄苦,一面忧心宝玉的伤势,一面帮着母亲收拾物件搬家,便也累得犯了宿疾,又吃了几丸冷香丸才渐渐好了。
鸳鸯心细如发,这些日子留心四处看了,便来跟贾母说明,贾母心中渐渐拿定了主张。知道贾赦终究是心软,而贾政不管俗务,等贾政折腾够了,也是没有头绪,便派人叫两个儿子过来,亲自指挥分家。荣禧堂自然是让给了贾赦,王熙凤和贾琏的院子不必动,已然和大房住在了一起。贾赦搬出的原来的偏院,格局不大,然而房舍众多,贾政一家便搬进去,贾母又因为心疼宝玉,特特将梨香院指给了宝玉。这样一番安置,贾政尤有不满,越发命将大观园锁闭,令李纨带着贾兰一起住到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耳房,又将栊翠庵的尼姑一起逐出,惜春也只得回宁国府那边去随哥嫂过活了。祖宗田产自然贾赦是拿大头,分给二房的便少之又少,还都是寅年吃了卯年的粮,
这样一理,贾赦和邢夫人真是心满意足,只苦了王熙凤,不得不每日到邢夫人面前去立规矩,承色陪笑,自不待言。邢夫人掌握了管家大权,立刻将二房的人通通找借口撵了出去,换上了自己人,她本性悭吝,只不敢动贾母这边的份例,至于其他,则连起码的脸面都不顾及,反而时时以二房从前浪费之名,“须得我从此俭省方可挽回”。
☆、第四十五回 奈何天惜春别红尘
于是王夫人这边便日益窘迫, 一来住处狭小,原来只住着贾赦夫妇和几个姬妾的四进院落, 一下子住进了贾政夫妇、李纨母子、赵姨娘与贾环, 并周姨娘带领众丫鬟婆子,大家挤在一处, 很是艰涩。王夫人陪嫁的家人颇多, 多年来在贾府各处服役,如今一朝被撵, 都到王夫人这里来哭诉求告,王夫人心慈, 便都收留下来, 一时更是人多嘴杂, 每日扰攘,贾政薪水微薄,兼之本不会营生, 独力如何支撑这么大的家庭,于是更添心烦。
李纨每日襄助着王夫人照料支撑,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夫人只得将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拿出来贴补家用,一面又将几个出过力的老家人放出去, 也减些费用,他们手中都不缺乏,自然也乐得如此,渐渐才安顿下来。然而尊贵体面自然不能同先前相比, 然而王夫人心中只宝玉是命,一心照料,并不去理会其他,李纨等人难免受些委屈。
宝钗这些时也只是呆在梨香院里,对着宝玉发愁。好在她没有了家务烦扰,倒是心静了很多,只是外忧薛姨妈孤苦伶仃,内愁宝玉呆傻依旧,也是整日不得开颜。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宝钗开始对宝玉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她发现,即使是在被父亲暴打的时刻,宝玉所关心的依然是妙玉的安危,当他醒来时,第一句问的也是妙玉的下落,然而她知道,宝玉爱的人,其实不是妙玉,她想,宝玉也许真的是个天生的情种,这样的痴意也许只有真情才能够感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