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了十月,元妃产期日近,王夫人方才将心事略略从宝玉身上移开,天天吃斋念佛,祈求元妃安产。
这一日,王夫人正吩咐人到京城内外的各大庙宇去烧香许愿,突然宫里来了个小太监,送信说贵妃发动了。王夫人顿时六神无主,连忙叫来宝钗,一起去贾母上房,回明了,贾母也是又喜又忧,就连邢夫人和尤氏等人也听到信儿来了,大家都知关系非小,全都提心吊胆地等着。
谁知娘们白白地等了整整一天,信讯全无,只听说宫里传了太医,把王夫人给吓得失魂落魄,茶饭无心。直到夜深,见贾母实在是困倦不堪了,才硬撑着劝贾母歇息,众人散了,王夫人一夜未眠,跪在佛堂念经持诵。然而第二日又白等了一日,还是没有消息,只隐约听说贵妃难产,没有人敢去说给王夫人听,直到第三日清晨,有六宫都太监夏公公亲自来传旨,传贾妃的亲近女眷进宫问安,王夫人含着泪询问,夏公公不答,只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茶也不喝就告辞了。
王夫人精神接近于崩溃,待要放声痛哭,因还未得准信,又觉得大不吉利,怀着一线希望,换上朝服,去回贾母,会同了邢夫人、尤氏婆媳和王熙凤一起进内宫。元妃的凤藻宫里湘帘垂地,鸦雀无闻,元妃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出来,偷偷告诉王夫人,元妃生了一个龙子,可惜生得太艰难,生下来没有一个时辰就夭折了。元妃原本因为难产已经是熬得油枯灯尽,听闻噩耗,当即昏厥过去,太医说恐有不虞,因此才传亲眷进宫省视。
王夫人听得悲痛,待要呜咽,邢夫人早拉她一把,硬生生忍回去,请抱琴进去通传请见。抱琴进去了,不大一会儿出来,脸上也带着泪痕,说道:“贵妃传王氏入见。”于是邢夫人等跪在殿外等候,王夫人独自一人跟随抱琴进了正殿,见元妃躺在凤榻上,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已是说不出话来,见了母亲,只是流泪,呜咽了两声,便只剩下气喘。王夫人哭得气噎神昏,跪在凤榻前,握着元妃的手,只恨不能替她死去。
眼见着元妃渐渐不省人事,宫中服侍的人便忙乱起来,又传太医进来,王夫人哪里舍得放手,却碍着皇家的规矩,连泪痕都不敢让人看见,只得泪水往肚里流,退出来,又挨了一会儿,只得出宫回家。一上车,王夫人便瘫倒在褥席上,哭得昏天黑地。回家见了贾母,也是只有泪眼相看,就无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
贾母见她可怜,便让宝钗等人搀扶她回去,一边派人打探。到了午夜,宫里终于传出旨意:元妃已经薨逝了。因为生子而殇,在宫中也算是大不吉利,因此并无追封,就以妃礼举行丧仪,二十七日后葬入妃陵。一个花朵儿般娇嫩的女儿,就这样湮无声息地被幽深的宫闱吞没,还不到三十岁就魂归离恨天。
连日里王夫人哭得舍生忘死,肝肠寸断,元妃的丧仪一结束,她便再也撑不住病倒了。贾母也因为悲痛过度而身上不好,贾府里颓丧得很,就连贾琮又升了一级,连带着贾琏也实授了内务府的差事,贾赦和邢夫人都不敢流露得意的神情,邢夫人带着王熙凤日日在贾母这边殷勤侍药,王熙凤这些日子也身上不好,只是如今在邢夫人的治下,再不敢任性,只得硬撑着天天过来伺候。
这一日薛姨妈过来看视王夫人,说起元春薨逝、宝玉呆傻,家中种种不顺,便又哭了起来。薛姨妈极力安慰,王夫人因在病中,没有了平时那么多的谨慎,便哭着说道:“难道这个家真的要一败涂地了吗?可怜我的儿啊,为了这个家从小送进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年纪轻轻就这么被折磨死了,还有我的宝玉,七灾八难,好容易养大,他父亲又听了那些混账东西的话,当他是仇人……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薛姨妈陪着她落了一会儿眼泪,又劝慰道:“贵妃也是享尽了福去的,皇上的圣眷也还是好的。宝玉只是被打了头,养息些日子就会好的,天底下哪有父亲不心疼自己的儿女的?姐姐也不必这么悲伤,还有兰儿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等大了,姐姐也可以依靠。”
王夫人啜泣了一会儿,想想李纨那种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情形,以及贾兰那种总是冷冷淡淡,对谁都敬而远之的神情,觉得真是难以指靠。如此又想起宝钗的好处来,便哭道:“若说我有福,不该让儿女受这样的罪;若说我没福,又怎么会得了那么好的媳妇!”宝钗也在旁边劝解着,王夫人方渐渐止住了悲声。
宝钗不欲让王夫人总想起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便故意问起母亲薛蝌和邢岫烟的婚事。薛姨妈便絮絮说了起来:“从旧年就有了赎罪的传言,到如今总是做不得准,好在蟠儿在牢里也没有受什么苦,诸事都有蝌儿给料理,我也很是放心。如今那媳妇是早已跑回娘家去了,听说她母亲还要给她再行聘嫁呢,我也懒得管她,只想着蝌儿这么好的孩子,邢姑娘又是最沉稳懂事的,便想着先给他俩把婚事办了,等蟠儿出来,便一处住着,也彼此有了照应。”
宝钗便赞道:“妈妈想得很是,这样最好,邢姑娘如今跟着大太太,也过得很是艰难,难得她不怨不怒不伤不忧,守得住富贵,也受得住贫贱。大太太那样的性子,她都能够体贴周到,真是难得。她若是能早些嫁过去,我也就不用为妈妈日夜悬心了。”
薛姨妈心中也正是这么想的,只是担心在元春大丧之时,自家却办起了喜事,很是不妥。虽说这种亲眷关系是不用服丧的,到底还要顾及着王夫人的感受。谁知王夫人听了这番议论,却很是赞同,收了泪说道:“是了,如今六亲不顺,老太太虽不说出来,心里的烦恼也是可想而知的,很该有些喜事冲一冲。邢姑娘是个好的,也该有个好结果。再者,当初这门子亲事做成的时候,薛家还是大富之家,如今难保大太太是个什么想头。别夜长梦多,起了变故,岂不是又害了一对好孩子?”
薛姨妈听了也是被说中了心事,当下商议妥帖,薛姨妈便过东府去求当初保媒的尤氏婆媳去与邢夫人说,邢夫人果然有些期期艾艾,想来果然是嫌薛家如今穷了,还摊上了官司,不愿意这门亲事了,只是碍着贾母是保山而不敢公然解除婚约,却是硬拖着不肯定下婚期,只推说贵妃新丧,贾母正是哀痛之时,不愿谈婚论嫁。薛姨妈气得干咽,却是无话辩驳,只得背地里叹息抹泪。
却说邢岫烟如今住在荣国府邢夫人后房的暖阁里,自然听说了这件事,她生性沉稳冷静,浓淡由它冰雪中,然而遇事却是有主意的人。再加上她见过那薛蝌一面,心中也是情愿的,听说姑妈打算将自己毁约另聘,便暗暗筹划。
入冬后的一日清早,黛玉过来给贾母请安,正在贾母房中说些家常闲话。贾母便问她贾琮启程上路诸事,黛玉便细细讲述。原来秋末时,贾琮被升了一级,挂从四品的郎中衔,奉旨加入治河总督的幕府,在入冬前去河南探勘地理水情,以备来年春汛去了。
贾母皱眉道:“旁人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冬了,琮儿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去那些荒郊野地,可不让人担心?”黛玉笑道:“老太太放心,我给他把棉衣棉被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又有谨慎妥帖的人跟着伺候,再不会有受委屈的地方。再者他是跟着林家大兄出去办差,自然凡事都有照应,虽说是治河,并不是要他去下河挖泥筑堤的,自然有底下人去做。”
邢夫人坐在旁边,也跟着说道:“就是,老太太只管放宽心,何况琮儿年轻,正是出力的时候,那天他去荣禧堂给大老爷磕头辞行的时候,大老爷还教导他要勤劳王事,不避艰险呢。”
贾母笑骂道:“他倒是会说嘴,说得这么好,他自己怎么不去呢?”众人都笑了。正说着话,邢岫烟进来,她与黛玉一向交好,青年姊妹,多日不见,更觉亲热。贾母便说:“你们姊妹去后面房里说说私房话吧,我和大太太还有事情商量。”
☆、第四十七回 尚情义岫烟结佳偶
黛玉便与岫烟携手到贾母内室, 里间的碧纱橱内曾经是黛玉自小住的地方,从黛玉搬入园中就空了下来, 贾母却一直留着, 给黛玉做偶尔过来时的退居之所,橱子里还放着些随常的衣物和玩意儿, 就算黛玉出嫁, 这个房间却还是一直留着,也可见在贾母心里, 黛玉终究是与其他的孙女都不同的。
黛玉和岫烟坐了,琥珀进来上茶, 然后退了出去。黛玉才拉着岫烟的手笑道:“如何?今儿我请出老太太, 必定成事, 大太太一向耳软心活的,只要她松了口,你父母也是没有不肯的。你可怎么谢我?”
岫烟便红了脸, 但她并非佯羞乍怒之人,便低眉说道:“正是呢, 若不是你提醒老太太,我真被自己的亲姑妈坑陷到不仁不义的境地,还不知道呢。我父亲是没有主意的人, 又事事依靠着姑妈,我一个女孩儿家,如何能为自己说话,竟是干着急。倘若真退了亲, 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说着眼圈就红了,黛玉忙正色说道:“我正是敬你爱你这品性,才设法让老太太出面,否则怎劳她老人家费心费力?若说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这大太太的眼皮也太浅,真真让人敬重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