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循事理黛玉渐心凉
却说贾琮原本就是在林婶娘的授意之下,拖着宝玉来见黛玉的,此时却听嘉蕤淡淡推脱林婶娘不能见客,不觉一愣,低头喝茶不语,暗自寻思。宝玉却已经呆了,只管哀求道:“那便不打扰林婶娘将息,可能让我见见林妹妹?”
贾琮便是不通世务,也不由得摸了一把冷汗——哪有这样说话的?果然嘉蕤微微一愣,便沉了脸:“世兄好生糊涂,舍妹乃是闺阁弱质,无故怎可擅见外男?”贾琮却知道这宝玉平日是极灵敏的人,此时为了黛玉,心窍都迷糊了,生恐他说出什么更要不得的话来,彼此不好看相,便连忙打圆场道:“林大爷有所不知,我们兄弟虽与林姐姐是表亲,因为自幼都在太夫人膝下养育,与别家亲眷又有不同,原是自家亲兄妹姐弟一般,故此得知林姐姐回家来,我和家兄便也想念得很,今日也是特来看望的。”
林大爷便露出了笑容:“如此说来……”他便回头命一个丫鬟到后院去传话,不多一会儿,那丫鬟回来传话:“太太、姑娘请宝二爷和琮三爷到后院叙话。”
闻听此言,宝玉立马立起,简直要飞过去一般心急,贾琮却还是一板一眼地与林家大爷客套一番,才大大方方地跟在宝玉后面往后院走去。只见林家大宅庭院轩敞、气象宏阔,虽说贾琮见惯了自家的雕梁玉砌,与林家一比,反觉富贵有余而风雅不足。庭院中的树木很是发荣滋长,虽是初冬,不见凋弊之意,贾琮心想看来一草一木也暗合着主人家的气数的……
顺着回廊转了几个弯,过了两个庭院,便是林婶娘的正房。屋内的布置却是江南的格局,花梨木的几塌摆放得错落有致,黛玉与林婶娘坐在里屋的炕上,身后雕花小炕几上一只青瓷冰裂纹的六棱瓶,插着一只旁逸斜出的腊梅,正是人比花娇。宝玉相思成疾,心中油煎一般,一见黛玉只觉眼中就要落泪,连忙强忍着给林婶娘问安,林婶娘便笑问他家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寒暄已毕,宝玉便终忍不住对黛玉诉道:“林妹妹,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可知我这两日……”他便用袖子去拭泪。
黛玉虽心中也是感伤,然而却也怨恨王夫人全不顾自己的体面抄捡了潇湘馆,更怨恨宝玉全不知自己苦衷,反而出语抱怨,只是众人面前如何说得,只低头不语。林婶娘却笑道:“宝二爷这话说得奇了,我们姑娘来家是我亲自去接的,是得了你们家老太太和太太允诺的,怎么还要跟宝二爷说一声,我却不懂了。”
宝玉心中的傻想头是他与黛玉的情分与心意该众长辈皆知皆认可才是,他便傻傻回道:“林婶娘有所不知,自从林妹妹到了我家,与我总是在一处,从未有一日分离的——那日乍听得妹妹走了,我的魂魄都没了,若不是今日琮儿约着我来看林妹妹,我也要立时禀告祖母,接妹妹回去才是。”
林婶娘又笑又怒,也懒怠与这个傻孩子正经理论,只叹道:“原来宝二爷过来是自作主张,这却不妥,没得让你家太太又耽心了。”便吩咐自己身边的管家娘子道:“你们去几个体面人,回贾府老太太和太太一声,说我留两位小爷在家里吃过晚饭再妥当送回去。”家下人等连忙答应着去办,这里林婶娘便顾及着黛玉的体面和心情,不再去挑剔宝玉,而是拣选些少年爱听爱玩的事情来说,不久管家传饭。
林嘉蕤并不入后堂,有外男在,林家的两个媳妇也并未露面,只林婶娘陪着。桌上的菜肴清淡精致,不同于贾府的大鱼大肉,虽是冬寒之时,桌上却只有个豆腐菌菇火锅,鲜香可口,还有一只鸭子,异香扑鼻,酥烂无比,竟不知是什么炮制的。贾琮便问,林婶娘笑道:“这是南边的做法,叫做陈皮鸭。”
宝玉便道:“陈皮不是一味药吗?可以调中开胃、燥湿化痰,我家常年有川贝陈皮膏备着,怎么也可以做菜?倒也不错,苦中回甘。”
黛玉笑道:“宝哥哥到底不是南边的人,不知道这陈皮实在是一味好食材。”林婶娘接道:“就是,今日用的陈皮是咱自家在新会的橘山上产的正宗七年老陈皮,已经全消了火气,最是滋补,虽是药,我们南边拿它做菜、煲汤、做点心,哪一日不用它呢?”
贾琮乖觉,便说道:“原来婶娘家里就有橘山,怪不得今儿的陈皮鸭味道浓郁,自然是用了上好的陈皮。”林婶娘心中得意,便答道:“三爷说的是,我家橘山上的茶枝柑是我当年亲自选的种苗,江浙一带最好的陈皮都是我家出的。”她又转向黛玉道:“大姑娘别小瞧这陈皮,虽说利息薄,难得是家家户户缺不得它,并且陈皮放得越久越值钱,橘山的收益是各项田产中最稳定的,竟是生发家业的首选——大姑娘这几日瞧账本,多多留心这处。”
黛玉答应了一声,宝玉心中又不乐:“林妹妹身子弱,怕劳碌着,在我家是什么事情都不管,只安福尊荣静养的,怎么才到林家就要管起账来?”他一向是天真烂漫之人,随即对黛玉说道:“这样的俗事,妹妹怎耐烦得了?还是不要管了。”黛玉不答,心中略起不耐。
林婶娘失笑道:“真真这宝二爷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想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大了,都是要学着管家的。你没看你家三姑娘?管理家务一把好手,连远近的亲戚都没有不知道的。就连宝姑娘是亲戚,还在姨娘家里帮忙管理家务呢,也是跟着你们琏二奶奶习学的意思。”黛玉每常为此事感到刺心,心知这是王夫人不中意自己却中意宝钗的表示,却是难以与宝玉说开的,此时便看宝玉是什么情形。
任谁都听出林婶娘是在点拨宝玉了,无奈宝玉却并无知觉,他只蹙眉说道:“我总是劝三妹妹少管那些俗事,少操那些闲心,她却是不听,好好的女孩儿家,每日只柴米油盐地跟那些个老婆子算计,连诗社都停了。”黛玉瞅他一眼,说道:“你却也别拦着探丫头,她若不这样,府里的日子就更艰难了,如今比不得先时了,我虽不管事,却知道府里出的多,进的少,若再不省俭,怕连面上的体面都保不住。”宝玉道:“凭他怎的,也……”他猛然省悟,怕说话造次,又让黛玉不快,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林婶娘却知其意,见他如此拒绝成长,也是无奈,只在心里面冷笑了一声,对宝玉是越发不满。贾琮慢慢地夹着菜,心里面却突突地跳着,他本能地知道自己原本一点儿戏都没有,如今因着种种变故,却是可能成了主角。
一时吃罢晚饭,用了茶点,丫鬟们取水净手,复又斟上茶来,大家品茶说话,黛玉心中郁闷,与宝玉从前何等心意相通,怎一涉及人事,宝玉便冥顽不灵,再不会替她着想,也无一些担当,于是纵有万语千言也无从说起,只贾琮淡泊随和,言语之间颇为投契,黛玉便与他议论了一会儿诗词书字,宝玉满腔情愫充溢在嘴边说不出来,面上看着却更呆呆的了,也不说话,只痴痴地看着黛玉。林婶娘心中越发不乐宝玉,只碍着黛玉的面子不好呲达他,料想黛玉心中还是宝玉至重的。贾琮自然也知道其意,但是他是最能忍辱负重的性子,何况原本对黛玉只能仰望的,此时也是卑微到甘愿做她脚底的尘土,自然时时处处都顺承着她的心意。
过了一会儿,方才派去贾府的管家娘子回来了,连带把留在潇湘馆看着收拾东西的紫鹃和雪雁也捎带了回来。林婶娘便去外堂询问,贾琮也借故走出来,两人都是留空给宝黛二人说说知心话的意思。宝玉等眼前没了外人,便又落下泪来,拉着黛玉的手道:“好妹妹,我的心都被剜去了,你跟我回去吧。”
黛玉也落了泪,却道:“宝哥哥,你却叫我如何回去?人家都派人到我屋子里抄捡贼赃去了,这明明就是逐客,我还强留着,只待人家当面来撵吗?”
宝玉一愣,说道:“我不能背地里抱怨太太,可是太太也是没有拿你当外人,姊妹们的屋子不是都翻检了一过吗?好妹妹,我替太太给你赔不是,你回去吧。”
黛玉心中瘀滞,冷笑道:“你只想着你自己,却未替我考虑,我与你们家姑娘究竟是不一样的,太太也并非不留心——宝姐姐的屋子不就没有被抄捡吗?”
宝玉还要辩解,却见林婶娘带着紫鹃回里屋来了,紫鹃神情上有些惶急,进来给黛玉请了安之后,也顾不得什么,就直接对宝玉说道:“二爷还不知道吧?太太今天亲到园子里,满园子地阅人,略有不顺眼的就都撵了出去——怡红院的芳官、四儿,还有晴雯,都被撵出去了。”紫鹃说着眼圈就红了,“那晴雯病得都抬不起头来,就那么被两个婆子架出去,太太让把她的贴身衣裳都撩出去呢,她又没有个亲生爹娘,只一个不成器的哥哥,恐怕照拂不了她——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宝玉登时被轰去了魂魄,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就要走。林婶娘一叠声唤人好生备车送他回去,宝玉失魂落魄地头也不回去了,黛玉虽知他是挂记着晴雯,心中终不受用,一时见他忙忙去了,便推说身上不自在,林婶娘便让紫鹃和青芷等人服侍姑娘回自己屋里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