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身边的动静,他侧头看了过来,同时深吸尽最后一口烟,留下点点灰烬落下。
“走吧。”
他低沉地说出这两个字,双手抄进裤子口袋后转身。
江九幺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走到男人身边对他说道:“我还以为今天得扛着风一个人走回家呢,所以里昂先生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路过。”
路过……这个路过还真是有点远。
江九幺没有让男人承认是特地来接她的意思,因为能让他在这个时间不睡觉过来已经是件壮举了。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和只要做梦就看他背影的革命情谊,她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性,在看似狂放懒散且不善于沟通的外表下,里昂先生其实有着不一般的温柔。
虽然平时看起来是生人勿进的猛兽,但只要不怕死地伸手多去摸两下,他也就打着呼让你随便折腾了。
说到底,狮子还是大型的猫科动物。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男人向她投来视线,不清楚好好走路是有哪里好笑。
江九幺朝他回了个灿烂的笑脸,谁知迎面就是一阵狂风,把她的笑脸刮得都找不着北了,鸟窝头更是直接升级成了鸡窝,大把大把覆在面上让她看起来跟个傻子似的。
男人发出短促的笑声,低沉的声音一时间吹散了寒意。
她气恼极了,但在听到里昂先生的笑声后又愣住了。
原来一脑袋的鸡窝能换个帅哥半年难得一见的笑容,她觉得这波买卖自己还是赚了的。
他见她完全不准备整理的样子,便抬手将她脸上的头发一一拨动后面,勉强算是恢复到能看的程度。
男人指尖的温度很热,皮肤有些粗糙,但温暖又明亮,让人移不开眼。
“里昂先生就像一团火焰一样。”
江九幺由衷地说出了这句评价,这样的火焰绿谷出横的不一样,跟轰焦冻的也不一样。
面对男人蹙起眉头不解的目光,她苦恼地抓了抓脸颊,思考该怎么解释这句话。
“一定要说的话,里昂先生就好像黑夜里的火焰,会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趋光性的生物。”
就好比,他虽然不是刻意为之,但在来到威兹曼家的这段时间里面,他亚裔的身份总会时不时受到与他年龄相仿的守卫挑衅。
这些日耳曼少年都曾受过正统的军事训练,是费迪南德特意调来保护妻儿的,但在面对这个东洋男人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几次交手下来,反而开始思考自己的搏击术是否有不足。
到最后反而向他学习了起来,久而久之竟然还有了谜一般的崇拜,几个年纪小些的更是一口一个“里昂大哥”地挂在嘴边,个个都变成了提姆那样的小跟班。
她实在很难相信他们是怎么在连基础交流都做不到的情况下跟他相处并交好的——当然,这样的交好是单方面的,里昂先生本人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识,而且也听不懂。
“所以里昂先生以前一定也是什么领导者吧?”
男人的眼底涌起某些不一般的情绪,但很快有归于沉默。
他抬起头,左耳的耳环跟着闪烁了下,最后只吐出几个音节:“或许吧。”
“……”
江九幺收回看向男人的视线,她知道他仍没有恢复记忆,但从能只有出入威兹曼家开始,他时不时便会独自上街,沃纳夫人曾派人跟过他,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他在寻找过去的记忆,又或者是存在的意义,没有什么会比空白的人生更让人无措的了。
关于这点,江九幺深有体会,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里昂先生将不再是里昂先生,他也会离开威兹曼家回到本该属于他的人生。
但在那之前,就让她稍微任性一下吧。
“里昂先生,你能背我吗?”
江九幺忽然快一步走到男人面前,她歪头朝男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或许是今晚确实太冷了,或许是试验过后的疲惫让她变得不理智。
好在他没有拒绝。
男人的后背坚实宽广,两只手牢牢地托住她,他的身上还有股淡淡的烟草味儿,静下心来还能在衣物的摩擦之间听到他心跳的节奏,让她不知不觉间合上眼睛进入梦乡。
听到背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的脚步稍微放慢了些,迎着寒风还能这么睡过去的大概只有她一个了。
“……”
他转过头看到了少女的侧颜,视线的局限让他仅能看到微颤的睫毛和面部柔和的轮廓,樱色的嘴唇在睡梦中嘀咕着什么。
是啊,也只有她一个人构建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他嘴角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收回视线后继续背着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少女继续向前走去……
*
然而,那一夜的平静未能持续太久。
1934年的夏季,在克罗蒂雅高中毕业的当天,在柏林文理学院东校区校门前发生了一起自、杀式爆炸。
行凶者是两个犹太人,在希特勒上台后遭遇了非人的压迫后,选择了极端的方式永远躲避了党卫军的追捕。
此次爆炸案中有数名无辜群众被牵连受害,其中正有现任国防军陆军中校费迪南德·K·威兹曼的妻子,帕翠莎·威兹曼。
帕翠莎至死都守着的那份善良并没有得到回报。
第43章 <43 二战挽歌(七)
江九幺仍记得那天阳光刚好,浮云淡薄,她那已经被柏林大学新闻系录取的同学捧着相机评价这样的天气特别适合拍照。
“所以放心吧,克罗蒂雅,我一定会把你上台发言的样子拍得美美的。”
“艾克里,毕业典礼结束后帮我跟家里人拍张合照吧。”
“当然没问题。”
但最后她都没能等到那张合照。
爆炸发生的时候,她正在礼堂准备发言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后伴随着尖叫声涌进来很多人,有文理学院的学生,也有他们的家属,他们惊魂失措地大喊外面发生了爆炸。
她心里一片冰凉,手中的稿件都落到了地上,因为算上之前与出门前的帕翠莎通电话的时间,这个时候她和阿道夫差不多该到学校了。
不会的,不会这么巧的。
江九幺忘记自己是怎么挪动双脚向校门口走去的,她逆着人流用尽全力挤出了礼堂,一眼便看到了校门外浓重的黑烟,隐约还能看见火光,爆炸声没有再响起。
她冲到了事发现场,有几辆车在爆炸中受到波及撞到了路灯和围墙上,地上满是残害和碎片……还有各种零散的人体组织。
然后远远地……她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帕翠莎,因为她今早特意穿了新买的栗色大衣,说是出席女儿的毕业典礼可不能马虎,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代表毕业生发言的是她引以为傲的女儿。
而此刻她被压倒在一整块车身的碎片下,平日里总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凌乱披散,被压在碎片下的双腿不自然地摆放着。
江九幺疯了一样地把那块钢板扒开,然后看到了帕翠莎的后背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肉眼可见的钢片深扎在她的皮肉里,而她早已没了气息,眼睛无意识地半睁着。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半跪在地上,连悲伤的神经都来不及反应过来,背后是全然报废的车辆持续的“噼啪”燃烧声。
……阿道夫呢?那她的弟弟在哪儿?
江九幺回过神后猛地站了起来,环视四周都没有看到孩童的身影,慌乱间她忽然看到帕翠莎的手动了。
她急忙拉开,然后看到了被她牢牢护在身下的阿道夫。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因为受到巨大的惊吓而缩小,他满脸都是烟尘和血迹,却不是他自己的。
“Adi……Adi!”
她捧着弟弟的脸大叫他的小名,终于将他眼中的焦距唤回,他颤抖着嘴唇轻声试着回应。
“……姐、姐姐?”
阿道夫还活着。
江九幺的眼泪在得知这一事实后流了下来,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就像是找到了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太好了,你还活着……”
爆炸发生后,伴随着一片混乱和哭声,警察与医护人员匆忙赶到,而江九幺和阿道夫是被随后出现的里昂先生先一步带回去的。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女人,记起了她在同意他留在威兹曼家时提出的唯一期待。
——“那就麻烦先生帮我保护克罗蒂雅和阿道夫了。”
那是他答应过的事。
他一言不发地捂住了阿道夫的眼睛,将他扛到了肩膀上,并伸手将无知无觉的克罗蒂雅从地上拉起来。
随后,男人俯身脱下外套,牢牢盖在了帕翠莎的尸体上。
……
帕翠莎死了。
阿道夫活了下来,他在母亲的保护下毫发无伤,但内心的空洞从那天起便再也没有填满过。
三天后,警方下达了文理学院爆炸案的调查结果,在大量的认证下,通告行凶者是两名犹太男子。
柏林文理学院是全国有名的高级中学,在里面就读的学生都是在某领域有特长的孩子,其中不乏名门贵族和世家公子,被誉为科学家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