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我会说日语,并且不准备为你松绑。”
男人低头看了眼胸前被绷带包扎的伤口,而后又将目光移到少女身上,他相信不用自己开口,她会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如果你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威兹曼家,我会重新考虑该怎么处置你这位不速之客,如果不的话,我想盖世太保的监狱应该不会好受。”
她故意板起脸丢了狠话。
“……威兹曼。”
他捕捉到了熟悉的姓氏,在大段大段的空白记忆里,他似乎认识这样一个人,而他的名字便是——
“阿道夫·K·威兹曼。”
“你认识我弟弟?”
江九幺蹙起眉头,年仅十岁的阿道夫还没有正式入学,社交范围仅仅是亲友跟几名固定上门的家庭教师,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这么一位东洋来客。
“啊……大概吧。”男人用着散漫的语调模棱两可地回道,而后脑持续传来的疼痛让他闷闷地哼了一声,继而对少女以平常的口吻说道,“我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江九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么敷衍的回答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而且心宽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跟她讨论早饭吃了什么一样。
“从刚才开始头就疼得要命。”
“……”
江九幺一秒坐回到椅子上,她忽然想起了这个疼得要命……貌似是她干的。
所以,她是早上那下直接把他砸到失忆了吗?
江九幺极力摁住忍不住抽动的嘴角,并露出了特别迷人的微笑:“这样啊,那红彤彤先生你先休息一会儿,但请不要大声喧哗,我是偷偷把你藏在家里的。”
男人看了她片刻,而后说道:“是你干的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江九幺的微笑一秒崩裂,这气质慵懒的男人意外有非常敏锐的洞察力,还真是她勉强保持住笑脸继续说道:“先生,这可不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哦。”
“……”
男人没有作声,她说的没错,而且以现在的形势来看,眼前的少女是他唯一的沟通窗口。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
“柏林,1933年的德国柏林。”
江九幺选择了广义的回答,然后她看到男人一瞬间睁大的眼睛……
*
江九幺之前以为自己捡到个大麻烦,最糟糕的无非是红彤彤先生其实是党卫军,甚至是盖世太保追铺的逃犯。
但事实上外头风平浪静,她还特意在往返学校的路上注意巡逻的冲锋队或是党卫军,虽然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冲突频频,但对追捕反法西斯份子这件事上从来没有懈怠,而他们在这过程中并没有对亚裔面孔特别审问。
所以这基本就排除了那位失忆的红彤彤先生可能带给威兹曼家麻烦的可能。
这样一来,她就放心了,虽然仍把他藏在费迪南德的书房,但是就不用特别着急地让他在伤没好透的时候就离开。
那之后,江九幺便开始与阿道夫一起轮流照料红彤彤先生,但说是照顾也只是帮忙换药而已,他的身体素质好到惊人,伤势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但阿道夫对此始终保持怀疑与不解,他亲爱的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费心费力地去救治照料一个来历不明的日本男人。因为语言的差异,他甚至都无法跟他正常沟通。
更可怕的是,他总觉得红彤彤先生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个外星人,又或者是怪物……总之,非常奇怪!
阿道夫百思不得其解,他在经过几天的观察后灵光一闪,自以为找到了真相:“姐姐!你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吧!”
他不否认男人有着不同于日耳曼男人的魅力,长相英俊,气质也很特别,而来自东方更是多添了一份神秘。
江九幺听到这话的时候,差点没把刚泡好的伯爵红茶从嘴里喷出来,她戳了戳阿道夫的额头:“你这小脑袋瓜都在想什么呢?”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这么用心去照顾一个男人。”
——明明之前姐姐只会对我一个人这么好。
阿道夫抱着额头气鼓鼓地咽回了后半句话。
“不过我确实不讨厌他。”
江九幺必须承认,虽然谈不上一见钟情这么狗血,但她确实有点喜欢那个少言寡语的男人。
一定要说理由的话,在他身上有种令她莫名安心的气质在。
温暖,又强大……
“就好像红色的火焰一样。”
她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手掌,感怀般得这么说道。
但阿道夫说得没错,像现在这样收留着红彤彤先生不是长久之计,仔细想想,她确实没有义务也没有情分。最近,帕翠莎已经陆续辞退了家里的仆佣,威兹曼家已经到了不得不节衣缩食的地步。
这天傍晚,江九幺如过去的两周一样,在晚饭过后从厨房偷拿了些面包和香肠去了费迪南德的书房,男人毫无意外地卧在沙发上浅眠,手脚仍被她拿绳子捆着。
她不止一次怀疑,这个男人的活动范围是不是只需要一张沙发。
在放下餐盘后,她趴在沙发边上等他醒过来,他似乎在做梦,眉头紧蹙,呼吸急促,看来这一定是个噩梦。
或许是那个荒无人烟的平野,或许是那个大火过后的焦原,或许是那个满目苍夷的废墟。
梦里他总是独自一人望着那片悲惨的景色,而她则在他身后默默望着他孤独的背影,虽然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事实上,江九幺在与男人相遇后不止一次做过那个梦,如果第一次是巧合,那之后的无数次说明了这绝非偶然,包括他没有任何缘由地出现在她身边。
来吧,她终于可以仰天长啸——
这个世界终于有了点非日常的元素!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除非明天有人告诉她,元首昨晚出门遛弯的时候被外星人绑走了。
“先生!醒醒!醒醒!”
她摇了摇男人,那个不愉快的噩梦没什么好值得逗留的。
红发男人睁开了眼睛,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微侧过头看到了银发的少女,她还保持着摇晃自己的姿势,在与他对视后笑得晃荡起一口白牙。
“你醒啦。”
“……嗯。”
他从鼻子轻哼了一声,虽然被吵醒后是不算愉快的心情,但他对眼前这个异国女性很没辙,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心里就隐约有了这样过的感觉。
似乎是曾经认识的人里有跟她性格相似的人。
“先生,这是今晚的晚餐,另外……”江九幺想了下措辞,然后继续说道,“你有想过伤好之后怎么办吗?”
“……”
男人沉默不语地看向她,似乎在等她说出后面的话语。
江九幺正色道:“我已经托人问过了日本大使馆的地址,另外食物和药品也能帮你准备好,所以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当然,就我本人而言,我想问的是……”
“嘭!!!”
忽然的枪击声打断了江九幺的后半段话,似乎是从楼下大厅传来的,而之后是各种尖叫谩骂和哭声混杂在一起。
“我去看下什么情况!先生你先在这里呆着!”
江九幺这么交代完后立刻冲出了书房,楼下乱做一团,几个女佣紧紧地抱在一起尖叫,沃纳夫人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前,帕翠莎在一旁捂嘴流泪,米克婶婶惊吓之余已经昏了过去,匆忙赶来的守卫手执电棍及□□正试图靠近。
她心下有了不详的预感,匆忙下楼后看到了让众人慌作一团的景象,那是威兹曼家的司机莫里斯,他正一手扼住十二岁的少年提姆,另一手拿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个平日里总是温厚向她问候的男人此刻变得面目狰狞,眼底是满满的愤怒与疯狂,就好像当时他第一次听完希特勒演讲后与费迪南德发生争执的那一天。
“夫人!我告诉过您!犹太人是全人类的敌人,是人类文明的破坏者,是德国这个伟大国家的败类!在元首的净化下!这些蛀虫终将被彻底消灭!”
“我明白了,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好吗?”帕翠莎试图安抚莫里斯,
“不!你不明白!直到如今你还让这些家伙留在威兹曼家!你根本没有遵从元首的想法!”
莫里斯大喊着再次将枪砰砰敲打在提姆的头上,他已经受够了,一次又一次地对威兹曼家失望,从威廉·格勒纳提出取缔冲锋队的那时起,他就该明白威兹曼家对元首不可能有忠诚可言。
“我会帮你们做出抉择的!”
提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从小在威兹曼家长大的他从没有经历过这种恶意,而此刻冰凉的枪口正抵在他的头上,只需要轻轻摁下扳机,他的脑袋就会被打得稀巴烂。
“救、救命!!”
“不要!!莫里斯叔叔!”
阿道夫挣脱开女佣的拉扯,他激动地冲上去想要阻止莫里斯迫害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
“提姆是我的朋友!请你不要做出这种事!”
“不!雅利安人与犹太人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声大喊回荡在大厅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