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身体的母亲,如今的坎伯兰公爵夫人,来自梅克伦堡-施特雷利茨的弗里德里卡公主已经年近花甲了,尽管多年来养尊处优,但三段婚姻和生育的十一个子女,带走了这个女人身体上绝大多数的生命力,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在重重珠宝的掩映下、垂垂老矣的古稀老人。
坎伯兰公爵夫人泪眼婆娑地将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仔仔细细端详了好几遍,从她那明亮的蓝眼睛,到她那健康青春的面庞,又握着她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颊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女侍的提醒下暂时收了泪。
她并不是完全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十指都各有长短,何况是人心?
做为儿子的格奥尔格承载着她和她丈夫的满心期盼而到来,可却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诅咒,天生就不甚健康,从小到大大病小灾接连不断,小心翼翼地养到了十来岁,真真是如珠如宝地照料着。
相比之下,在诞下正统继承人之后不小心孕育的乔治娜就显得没那么引人注意了。
一来格奥尔格牵扯了坎伯兰公爵夫妇二人太多的精力,二来乔治娜生下来就瘦瘦小小的,被医生断言将会早夭,性格也有些过于羞涩,全然没有格奥尔格的聪慧。
所以,在一儿一女磕磕绊绊长大后的某一天,一位吉普赛女巫带着预言前来,爱子心切的坎伯兰公爵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儿子,任凭女儿自生自灭,而公爵夫人在哭了一通之后,也只得接受了丈夫的决定。
那则预言是这样说的——
恰恰与故事相反,
光明生来盲眼,
黑暗却梦到了死亡,
远离那金色的槲寄生吧,
但存活的始终只有一个;
当太阳来到本尼维斯的那一刻,
大地剧烈摇动,
天空被乌云掩盖,
众神皆陨,
新的杀死旧的,
玫瑰在鲜血与荆棘里诞生。
坎伯兰公爵在拿到预言后,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很久。
在北欧神话中,光明与黑暗的神祇是一对双生子,是神王奥丁与神后弗丽嘉的第一胎。巴德尔是光明之神、光的化身,而霍德尔则是黑暗之神,生来盲眼,是黑暗的化身。
因巴德尔做了一个有性命之忧的噩梦之后,弗丽嘉命令世界一切的万物生灵立下誓言,发誓绝不会伤害巴德尔,唯有一株橡树上的檞寄生由于太过弱小而例外。
欺诈之神洛基嫉妒着光明之神巴德尔,因此砍下了那株檞寄生并将之做成一杆木箭,最后蛊惑黑暗之神霍德尔亲手用槲寄生箭射死了自己的兄弟。
金色的并不是槲寄生,而是欺诈之神洛基的舌头。
至于本尼维斯,指的应该是苏格兰的本尼维斯山,是大英本土的最高峰;而说到玫瑰,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笔下的著名历史剧《亨利六世》,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的支持者为了争夺英格兰王位而发生断续的内战——玫瑰战争。
玫瑰是英格兰的国花,所以预言中蕴含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了。
坎伯兰公爵对于王位的执念可以说是随着年华的老去而越演越烈,这则预言恰好击中了他的软肋,被他解读为唯一的儿子格奥尔格将会等上大英的王位。
假设“光明”与“黑暗”只能有一个存活的话,这位野心勃勃的公爵阁下会优先考虑先天便具有优势的男性继承人,完全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十分正常的行为。
而事实上,他也那样做了。
收拾妥当之后,乔治娜在上到马车之前,才在门厅见到了她所谓的“父亲”。
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形在他的兄弟之中可以说是高大,一没有他的兄弟乔治四世、威廉四世那么夸张的肚子——尽管很有可能会发展成那样——二也没有他的另一位兄弟爱德华王子那么薄弱,盖因他早年的军旅生涯,虽说那令他失去了一只左眼。
坎伯兰公爵穿着浅蓝色的大英轻骑兵制服,胸前缀满了帝国勋章,还挂了一道红色的绶带,他的右手抱着礼帽,左手自然地垂落在腿边,下巴以一个倨傲的角度向上抬起,由于左眼失明的缘故,习惯性眯起右眼看人,嘴角和眉毛同时耷拉了下来,怎么看都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乔治娜行了一个屈膝礼,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一举一动都符合了礼仪,只除了她行礼时冒出的那句“殿下”显得有些刺耳,其它则没有什么可以被挑剔了。
坎伯兰公爵略微颔首,对于弟媳剑桥公爵夫人的调.教成果表示还算满意,就挥了挥手,招来了两架装潢阔气的皇家马车。
乔治娜很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相当乖巧地上了后面那架马车,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上车之后,坎伯兰公爵夫人不免有些责怪丈夫,既然已经找回了孩子,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她呢?看在上帝的份上,要不是坎伯兰公爵一向说一不二,乔治娜又十足的温顺配合,公爵夫人恐怕就忍不住也上了那架马车。
坎伯兰公爵只冷笑道:“我的夫人,你认为这孩子真的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坎伯兰公爵夫人被噎了噎,声音小了下来,“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孩子。”
坎伯兰公爵说:“我们的孩子,只要有格奥尔格一个就够了。”
女人既愚蠢又感性,幸好她们总归能够循规蹈矩、安守本分,因而他从不认为,一个女人能够翻出什么风浪。
也正是由于未来的英国女王将会是个女人,这才助长了他的摄政野心。
马车在伦敦的夜色中拐了个弯,很快就到了已故的乔治四世斥巨资重建的巍峨宫殿前,这便是他们的父亲乔治三世在世时,为母亲索菲亚皇后所购置的私人住宅:白金汉宫。
坎伯兰公爵与他的大多数兄弟姐妹们,都出生和成长在这里。
不过现任的英王威廉四世崇尚较为朴素的生活,对于兄长乔治四世耽于浮华、沉迷享乐的丹迪主义审美不敢苟同,因此在继位之后从没有搬进过这处宫殿,只是在重大场合或举办大型晚宴时,才会用上它——事实上,在去年国会大厦被大火烧毁后,慷慨的英王陛下就打算把白金汉宫提供给议会做为新的办公地点,不过这项提议理所当然没有通过。
繁琐的巴洛克风格铁门被拆除,许多藏在屋顶的精美雕塑也被移走,但黄色巴斯岩所建造的宫殿依然豪华气派,山形墙和罗马柱构成了典雅的古典风格,对称的设计更显得整体建筑雅致而庄严。
从外表上看,其实已经与现代的那座白金汉宫十分接近了。
进到宫殿里面之后,挑高的圆顶浮雕,大理石廊柱,镀金的烛台等等更是金碧辉煌,满眼都充斥着摄政时期伦敦的主要设计者约翰.纳什的设计风格,对称、丰富、戏剧,令人眼花缭乱。
乔治娜跟在公爵夫妇的后边,就当免费参观了一次大英最值得一去的景点,目光不至于小心翼翼,也不至于过分好奇,但看在其他人眼中,就觉得这位重归皇室的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不够矜持文雅——虽然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认为其落落大方的。
肯特公爵的遗孀、板上钉钉的王位第一继承人亚历山德丽娜公主之母,来自德国萨克森-科堡-萨尔费尔德的维多利亚公主便是前者之一。
这位贵妇人轻摇着她的蕾丝扇子,同她的女儿耳语道:“噢,看看那边的乔治娜吧,她简直粗俗不堪!”
亚历山德丽娜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
肯特公爵夫人继续道:“我亲爱的德玲娜,你最好不要再邀请她来肯辛顿宫了,天知道她流落民间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听说连小时候的记忆都不太清楚了,我真怕你和她走得太近,容易不小心沾染上什么。”
亚历山德丽娜不耐地往下撇了撇嘴角,却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英语?”
“这很重要么?”肯特公爵夫人依然用德语反问,“总之你要记得我的话,理她远远的才好,那位奥古斯塔小姐也是——坎伯兰那一家子,可没有一个好东西!”
亚历山德丽娜狠狠地拧起了眉,只说道:“妈妈,请您注意今晚的场合!”
肯特公爵夫人这才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也正是这个时候,乔治娜在坎伯兰公爵夫人的陪伴下,来到了她们的面前。
对于这位堂妹,亚历山德丽娜的印象并不算深刻,但她仍然记得,那个小可怜乔治娜是自己的人,所以在听闻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并没有像她的母亲那样表露出鄙夷,而是有些惊奇和悲悯的情绪,产生自她此时犹如白纸般纯洁干净的内心。
她看到很难与记忆中联系在一起的乔治娜,朝她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动作优雅自然,口音优美动听,那件白色暗纹的丝绸阔领长裙穿在她高挑修长的躯体上,显得格外的雅致迷人。
然后乔治娜温顺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匪夷所思的漂亮面孔,仿佛一朵鲜红的玫瑰开在了晶莹的雪色中,一下子就俘获了人们的视线。
亚历山德丽娜唇边的弧度微微一滞,就听到坎伯兰公爵夫人笑着对自己说:“亲爱的德玲娜,你今晚真是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