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干嘛?”阿尔弗雷德爵士仿佛看傻子那样看了这位勋爵一眼,气呼呼地道:“您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失礼,阁下!”
弗兰肯斯坦勋爵抿了抿唇角,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道:“当然,我也可以就这么说出我的请求,如果林恩先生不介意的话。”
他不是很喜欢同这些新贵族们打交道,原因之一就是这些费尽了心思勉强与贵族沾上边的人们,总改不了骨子里咋咋呼呼的泥巴味,从来不知道礼仪和阶级的真正意义,惹人发笑。
所以,当发现他那让人头痛的逆子打算向这位被收养的林恩小姐求婚之时,弗兰肯斯坦勋爵当机立断地将维克多拘禁在伦敦的家中,命仆人看守着,自己则第一时间找人打听到了林恩小姐的地址,罕见地没有遵循礼仪,在这个时间点上门拜访。
乔治娜不知道弗兰肯斯坦勋爵的想法,只是认为自己同维克多.弗兰肯斯坦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的不可言说,便说道:“请说吧,阁下。”
弗兰肯斯坦勋爵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多一秒,用冷淡的声音说道:“林恩先生,我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尤其是令妹,不要再与我的儿子见面了。”
乔治娜不置可否,轻轻地挑了挑右眉,唇边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微妙弧度。
“你应该明白,阶级不同的人,原本就不该接近。”这位勋爵继续道:“作为回报,我可以满足你一项合理的要求。”
“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了,阁下。”乔治娜反问道:“但恕我直言,您能控制您的儿子吗?”
勋爵面无表情地说:“这就与你无关了,先生。”
乔治娜却貌似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微微一笑,以一个让人挑不出错儿的优雅姿势起身,道:“那么,请您现在离开吧,这就是我仅有的要求。”
弗兰肯斯坦勋爵十分意外,但乔治娜说完之后,已施施然上了楼,只有面色不善的阿尔弗雷德爵士还坐在那里,只差动手赶人了。
勋爵只好勉强维持着礼仪风范,同阿尔弗雷德爵士告别,心中不免觉得这位小乔治.林恩先生出身一般却傲慢非常,幸好他明智地掐断了维克多与其的来往,否则再让这段不恰当的感情继续下去,他的儿子恐怕会成为圈中的笑柄。
想想看,一个有着浓重威尔士口音、父母不详的弗兰肯斯坦夫人?天,那完全就是一场灾难。
不过如果维克多真心喜爱那位林恩小姐的话,弗兰肯斯坦勋爵倒也不介意他在回日内瓦结婚之后,再与林恩小姐藕断丝连。
阶级不对等的婚姻会令家族蒙羞,而包养一两个情人却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这样想着,弗兰肯斯坦勋爵十分坦然地离开了白鸟公馆,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他还得抓紧时间交代他的好夫人,以期在下周二的宫廷晚宴上,为维克多物色一位身份匹配的新娘,或者早日回到日内瓦,挑选一位与维克多相配的名门淑女。
当然,地位悬殊的爱情也并非不可能终成眷属,但王子爱上乡下姑娘的故事往往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真正的王子很有可能就连挑选情妇,都会优先筛选一遍那些女人们丈夫或者她们家庭的财产状况和社会地位,以确保两人处于同一阶层,就好比《侯爵夫人的侧影》中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那样,普希金所著的《叶普盖尼奥涅金》亦是如此。
这便是上流社会的现实缩影。
第二天上午,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莫里亚蒂教授准时上了门。
哦,今天的教授也是高度饱和的原谅色呢。
乔治娜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心情不算特别美好。
莫里亚蒂正信手拈来地讲罗吉尔.培根和弗朗西斯.培根两位先贤,不时将课程引申到前者所提倡的科学实验研究以及后者轻视数学和演绎法所造成的不同结果,可这一切都没有他本人伪装出的纯洁羊羔似的模样来得有趣,令乔治娜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从哲学课转移到了授课的学者本人身上。
他生得不算如何英俊漂亮,但圆圆大大又有些下垂的黑眼珠给人以无辜感,额头宽而饱满,显得聪明而富有修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也可以说是狡诈而喜怒不形于色。
两道上挑的眉毛线条清晰,带有几分秀气,眉间距离超过两指,嗯,根据面相来说,智能和器量都相对地增加。
至于脸型则短圆而带方,说明他具有喜欢挑战的冒险精神,又有临危不乱的特性,活力旺盛,好胜心和行动力也有可能特别强。
不过令乔治娜感到十分遗憾的是,研究了半天玄学,她也没看出莫里亚蒂的疯狂、神经质和反社会体现在哪里,倒是GAY里GAY气这一点,还挺直观的……
扮演着无害羊羔的莫里亚蒂对于视线很敏感,对于乔治娜的这种写着“无聊”的目光更是熟悉,事实上,他本人也觉得目前所讲述的这个论题让人昏昏欲睡,尤其是提到弗朗西斯.培根时,还不能直接告诉他的新学生,那家伙唯一有趣的也只有他的青云之路了。
莫里亚蒂转动了一下脖子,克制着自己想打呵欠的欲望,用有些无可奈何和纵容的口吻问:“林恩小姐,你不喜欢培根?”
“哦,可以这样说。”乔治娜道:“我不想听培根,可以吗,教授?”
再听下去她都该饿了,早上阿尔弗雷德爵士亲自下厨煎的培根片就不错,焦香浓郁,肥瘦恰到好处。
听世界一流的犯罪天才讲一个上午的《培根随笔》?不,不,不,那绝对不是一个高明的主意。
莫里亚蒂合上手中的书籍,纯黑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当然可以。或许你愿意聊点其它什么,比如你今日看上去略有苦恼的原因。”
这位教授可以说是相当敬业并且入戏了,无论他的内心是否正在酝酿某些阴谋,单从表面上看,乔治娜也只能观察出他愿意呈现给她的这一面:温和,善良,礼貌并且宽容,然而实际上,他头顶变换的色泽十分直观地体现出了他变幻莫测的内心世界,以至于为了自己的视觉健康着想,乔治娜不得不在面对莫里亚蒂时关闭能够大致辨别善恶的虚拟光屏。
就好比现在,尽管他表面上友善得像个仁慈的长者,但事实上,以乔治娜一向灵敏的直觉,可以微妙地感受到一丝夹杂着兴奋和期待的恶念,深埋在他那看似毫无攻击性的鼓励目光中。
如果不是清醒地了解到面前这个男人的真正身份,恐怕乔治娜只会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他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对我做什么?
或者,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类似的念头在乔治娜的脑海中转了好几圈,然而她最终只是带着半真半假的迷茫,试探着问:“教授,您认为阶级是什么?是一个人毕生奋斗的伟大事业,还是两个人之间很难逾越的鸿沟?”
对于乔治娜,或者说,乔林恩而言,阶级的意义并没有十分清晰,尽管她出身在一个具有底蕴的富贵之家,但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她,没有人天生高人一等,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应有的努力,而不是徜徉在父辈的荣光之下,更没有什么因为家世的不同,去另眼相待的例子。
秉性和才能,才是她以往选择结交对象的重要标准。
所谓高贵,并不流淌在血液中,而只会体现在思想和行为上。
“贵族和平民,这就是最普遍的阶级,一种尊卑上下的等级。”莫里亚蒂说,“在我们的国家,每个等级都有特定的学校,每个阶层都有不同的规矩,每个阶级都在奋力爬上比自己更高的阶级去,而上面那个阶级则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平尼说他最大的骄傲就是被视为乡绅,因此他决定去弄一个头衔满足自己,甚至还特意避免使用西印度群岛的名字。”
“乡绅处心积虑地通过联姻让自己或后代攀登上贵族的地位,而贵族也通过联姻增加了财富,身份的意识仿佛一个约定俗成的金字塔,然而归根究底,人所追求的无外乎是一种不甘平凡。”莫里亚蒂说,“林恩小姐,我猜你喜欢司汤达。”
——这位不受重视的法国作家曾经写过: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而上面那个阶级则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
乔治娜点点头,道:“噢,您猜对了,教授。”
显而易见,莫里亚蒂亦对于司汤达十分熟悉,只听他用流畅的法文念道,“社会好像一根竹竿,分成若干节,越是靠近社会的最上层,越是能感受到这种迷人。”
乔治娜露出思索的神色,这句话虽然出自司汤达,但却是来自不同的作品,被莫里亚蒂这么一组合,竟自然而然地就变了味。
“阶级不同的人,永远无法真正聆听。阶级高的,不屑一顾;低的那个,忙于生存。”他继续说,“所以不甘平凡的人,总是奋力向上攀爬,不只是为了随心所欲,更为了实现自我的主宰。”
生而为人,不甘平凡,欲无止境,不愿苟且。
这个冬日的上午,莫里亚蒂在乔治娜心中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火种,令原本走神的少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她几乎忘记了来自于弗兰肯斯坦勋爵的有关于阶级的现实一课,而是沉浸在人的追求与不甘平凡的宏大命题中,全然将尚未萌发的短暂情爱抛诸于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