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众人急忙下拜。
臧爱亲也要起身,刘裕已经快步上前走到了她身边,柔声道:“跟你说了,以后见朕都不用行礼,要好生休息。”
臧爱亲脸上洋溢着幸福:“一直坐着,也想起来活动一下。”
刘裕问:“今日身子感觉可好了些?”
“好多了。”臧爱亲笑道,“和老朋友一起晒晒太阳,谈谈天,心情好了,身上也便没那么痛了。”
“如此甚好。”刘裕轻叹一声,握住臧爱亲的手,“都怪朕当初没照顾好你,让你落了一身病……”
见刘裕又生自责,臧爱亲忙转移话题道:“陛下,臣妾适才演的可好?”
刘裕微微一怔,随即爽朗地笑道:“甚好甚好。看看桓小姐的脸色,就知道皇后你演得很令人信服。你们也别跪着了,都先起来吧。”
演?
桓是知起身,轻轻地去扯马文才的衣角。马文才没有转头,左手却寻到了桓是知的右手,轻轻地捏了捏。
桓是知知道,他是要她稍安勿躁。
“陛下这是取笑臣妾。”臧爱亲又转向桓是知,“是知啊,刚才吓到你了吧。你可别怪姐姐。我们也只是为了看看你对文才的感情,顺便,也让你看清楚自己的真心。”
“要怪就怪朕吧。”刘裕笑道,“是朕坚持要让皇后试探试探你。毕竟多年未见,朕也不了解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让你把朕最得力的爱将给拐走吧?”
“是知不敢责怪姐姐,更不敢责怪皇上。”桓是知仍没搞清楚状况,“可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马文才的左手扣住她的右手,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道:“是知,皇上已经准了我请辞的奏章。我今天就会搬出将军府。”
“搬出将军府?”桓是知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去哪儿?”
他笑:“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皇帝在皇后宫中设了宴,不知算是给北伐归来的“马将军”接风,还是为拜疏自去的“马贤弟”送行。
在马文才一番柔声解释后,桓是知总算大致搞清楚了一些状况。
马文才确实是收到了真假难辨的“求援”的公文,去了太原。但是,他并不是到了太原之后就立时返回的。在回建康之前,一个人主动同他会了面,那个人正是王蓝田。王蓝田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桓是知的一切,统统地告诉了他。
马文才也确实是为皇帝的诏书急召回京的。但皇帝下诏的原因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他擅自绕道太原。最直接的□□,是那封先他一步回京的辞呈。
在此之前,他便动了请辞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那日同王蓝田谈完话以后,他便命人连夜将奏章送回了京都。
是她让他做了决定。
而皇后的那一番古怪又前后矛盾的话,说是为了印证二人的真心,也是为了让她卸下心防。可是,还未从适才的不安与颤栗中完全恢复的桓是知,怎么也无法相信,身体抱恙的皇后娘娘,真的有这样热心做红娘的爱好。
只是,他们人尚在宫中,又是当着皇帝和皇后的面,桓是知明白,他的解释,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可他此刻无法明说的那些话,却让她的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
在酒桌之上,刘裕举起酒杯,看着桓是知,笑道:“多年未见,桓小姐还是那个桓小姐。当年为了你,文才贤弟不惜亲闯公主府;如今又是为了你,他竟甘愿不要这已然在手的富贵荣华。朕实在是……不知该敬佩你,还是敬佩文才。只能敬你这个‘奇女子’一杯了。”
桓是知连忙从座位上起身:“皇上见笑了。”
“快坐下,是知。我们这就是老友之间叙旧,不必拘谨。”臧爱亲笑道,“你和文才在我和陛下眼里啊,就像亲弟弟亲妹妹一般。你们之间的经受的苦楚和误会,我这个做姐姐的都知道。那位马夫人……不,应该说是王家小姐的乌龙,姐姐也知道。只可惜,虽然身为皇后,对这些私人的儿女情长,也是爱莫能助。如今,看到你们两个终于又走到了一块儿,姐姐这心里啊,比什么都高兴……”
都知道。
桓是知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三个字,又想起臧爱亲之前提及王蓝田的口气,内心愈发确定,这些年来,至少是近两年,一直是有人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动向。
“你这个姐姐是高兴了。”刘裕道,“可朕这个做大哥的心里,可就不好受了。文才你这性子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倔。朕派了那么多个大臣做说客,想让你打消请辞的念头。可你,却铁了心要和解甲归田。你们是逍遥自在,成了神仙眷侣了,只留下朕孤家寡人一个,在这里操持国事。以后,谁人还能替朕上阵杀敌呢?”
“皇上真是太抬举文才了。”马文才道,“承蒙皇上厚爱,文才才能在这几年立下一些小小的功劳。如今北境战事基本平息,百姓们也需要休养,不宜擅动刀兵。就算再生动荡,我大宋朝人才济济,多的是比文才优秀的将领。皇上自己就是一位不世出的将帅之才。回忆之前的大小战役,文才都时常觉得侥幸,幸亏对方军中没有陛下这样的将军。否则,文才都不知道败了多少回了。”
这番恭维,并不全是虚假,甚至可以算得上客观。可桓是知还是暗自纳罕,马文才何时,竟也会承认自己不如人,会说这样的“好听话”了?
无人不爱听好话。刘裕也听得大笑,道:“过去只看到了你带兵打仗的本事,却没发现你也这么能说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见到是知,这嘴巴都变甜了。”臧爱亲接了话,调侃道,“陛下,你适才没见,文才可一直拉着是知的手呢。若不是要拿酒杯,拿筷子,只怕他一刻都不舍得放开呢。”
心中紧张,桓是知一直无法放松下来。但臧爱亲那调笑的眼神还是让她脸上一红,羞道:“姐姐可别取笑我了。”
“如何是取笑呢,这是羡慕。”臧爱亲这回眼中,似是完全的真诚,“姐姐活到现在,才彻底明白。什么功名利禄,锦衣玉食,都比不上同爱人的朝夕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双人。姐姐活到现在,眼瞧着也快到头了……”
“又胡说。”刘裕打断道,“你再这么乱说话,朕可要不高兴了。”
“陛下不高兴,臣妾也还是要说的。”臧爱亲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谁都忌讳,所以我们都讳言生死。可是陛下,臣妾如今才醒悟,有些话一定要趁着还能见面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这样,才能不留下遗憾。”
刘裕的脸色并不好看,却没有再制止她,只是闷闷地灌了一杯酒。
“为君之道,臣妾不懂,也不敢多劝陛下什么。”臧爱亲道,“但文才适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百姓们确实要休养生息了。这几年,陛下也确实是这么在做的,轻徭薄赋,稳定大宋时局。如今北境已定,更是令臣妾欣慰。陛下定会是一个明君,臣妾不担心。臣妾只担心,在臣妾走以后,陛下心忧难过,伤了龙体……就比如,像现在这般,一杯一杯地灌酒……”
刘裕的酒杯已经到了嘴边,听见这句话便又放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天子,陛下的身子,便不只是自己的。而是大宋的,是整个天下人的。”臧爱亲柔声道,“陛下可一定要保重。”
“是。”刘裕的声音闷闷的,“朕都依你。”
臧爱亲淡淡一笑:“还有,臣妾走后,亦不可过分骄纵兴弟。”
刘裕道:“好。”
“还有,切莫为难任何为臣妾诊病的御医或者大夫。”臧爱亲看了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王兰,“生死有命。这是臣妾自己的命数,陛下可不要迁怒于他人……”
“好,你放心。”刘裕看着她,“好了,别说了,你今日也乏了,也该好好休息了。”
“是啊,乏了。”臧爱亲脸上又是那样淡淡的笑,“臣妾是该休息了……”
宫人扶着皇后上榻安憩。
两日之后,皇后薨。
悲痛之余,刘裕下旨为臧爱亲单独立庙,并使其与自己六代世祖的亲庙共同组成天子七庙之制。
武敬皇后臧爱亲,成了自古以来第一位列入开国皇帝“天子七庙”的女子。
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批评,但还是有不少儒学大家私下批评刘裕此举“不尊旧礼”、“皆堪骇人”。
但桓是知心中,却真真切切地,溢出了感动。
至少,在臧爱亲面前,他可以暂时不做那个“压抑感情”的,“天下人的”帝王。
他只是一个,希望将自己的结发妻子的灵牌供入刘家祠堂的,普通的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写错时间了……我一直以为19:00我已经发出去了……
第一百章 软肋
那日酒宴之后, 王兰很“识相”地先二人一步回了医馆, 留下二人慢慢地往回走。
二人出了宫门, 却不往大路走, 而是绕了一条小路,一边轻声说着话, 一边慢慢往前踱。
太久太久,没有和心爱的人单独相处了。
就这样, 在天地之间, 同爱人牵着手。心好像是空的,空得忘记了之前的一切伤痛;心却又好似满得不能再满,人还没回过神,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就叫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