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眼中一寒,回头边问曼然的侍女兰亭:“为何不告诉太医皇后也中毒了?若说了,太医院也有些准备,何至于这样匆忙?”
兰亭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哪见过这样的阵仗,慌得跪下忙道:“奴婢真的不知皇后中毒!我们娘子一倒下,奴婢便赶紧出来找太医了。”
皇帝眼中疑云大起,又问潘姑姑。
潘姑姑本背对着皇帝,正给兰夫人弹膝上的灰,听见皇帝问她,便缓缓转过身去,眼神与元春在空中有一刹那的交集,待得她面对着皇帝时,便道:“皇上恕奴婢欺君之罪。其实兰亭姑娘前脚才出去,皇后娘娘便毒发倒下了。奴婢来找皇上时,太傅大人正在敬酒,奴婢怕照实说了,叫朝臣知道内宫不宁,来日又对中宫多有置喙,因此才只说薄婕妤要生产了。”
元春听见,只觉得背上方才被冷汗湿透的一片衣裳,一下子干爽了起来。皇帝的眉心松快了几分,道:“你做的很对,朕不怪你。”
这时左右两位医正均出来回话,曼然的羊水破了,半晌过去却只开了两指,催产药下去没有动静,只怕要下狠剂;而岳后的状况极差,她的胎象本来便不稳,毒素现下囤积,虽解了大半儿,但胎儿恐怕不保。
“若到了非抉择不可的时候,皇后与龙胎,皇上保哪一个?”右医正这样问。
皇帝一下子长身而起,“什么抉择?两个都要保!皇后出了事,朕要你们提头来见!”
右医正不卑不亢,拱手一个深深的礼下去:“臣不敢欺瞒皇上,现下就是非抉择不可的时候,臣等尽心竭力,哪怕肝脑涂地,也只能换一个回来。”
皇帝牙关咬得紧,浑身有些微微的颤抖,铮铮男儿红了眼眶,“保皇后!朕要皇后安然无恙!孩子……孩子还会有的。”淑妃在旁听了一颤,迅速敛了神色。皇帝对岳后的情深意长,二十多年来谁人不知,哪怕先皇后去了后,群臣激昂反对,他也下了铁的决心立岳后为后。
右医正得令去了,左医正还候在一旁等着皇帝下令。皇帝说出那句话,浑身像被抽没了力气,跌坐在贵妃榻上,无力地摆摆手:“你们是太医,怎么反倒一个个儿来问朕的主意?要对症下什么药,你们下就是了。”
元春心中大恸,曼然可悲!她中毒的时间本就比岳后久,纵使及时解了毒,那孩子也是岌岌可危。太医院下了狠药,孩子纵然能保住,只怕曼然今后便要倒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
她不忍再看,只是默默垂下了眼帘,将一汪泪水静静地含在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太沉重啦!
写的时候感觉有点写《凤朝天下》的调调了。。。唉,宫斗总是这么残酷!
关于元春的做法,说两句:
前世和孝,生在乾隆后宫里,能从所有的公主阿哥里脱颖而出,元春从来就不是个善角儿。
她前世能为了不嫁给丰绅殷德,就上书奏和珅贪|污,除了幼稚了一点,实际上是为达目的混不吝的。
所以在这一世,她仍是保全自己想保全的人,做了她在当下能做的一切。
将来即便要为了救贾府再坑谁害谁,也都是她的性格使然。
☆、悲离散
那晚的惊心动魄,终归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晓。群臣在外殿举杯同庆天下盛世,他们的君王却在偏殿忍受着锥心之痛。
帝王家的痛苦,唯有生活在其中过的人才知道。元春看着皇帝将绝望的面孔深深地埋进掌心,心里觉得酸楚而感同身受。
最终岳后还是小产了。据太医说,那是个刚刚成型的男胎。这消息让本来便心力交瘁的皇帝更加悲痛欲绝。
“朕要看一看它,”皇帝说,“那个朕无缘相见的儿子。”
淑妃与兰夫人难得异口同声地制止:“万万不可!死胎乃是血腥不祥之物,皇上是九龙至尊,怎可污了龙目?”
皇帝浑身散发着阴狠,话从牙缝儿里挤出来:“朕的儿子是不祥之物?”
淑妃与兰夫人面面相觑,这话怎么回都是错,她们亦明白,皇帝已经悲痛得失去理智,此刻不能激怒早已在崩溃边缘的皇帝,可难道真的要让太医把那团血肉模糊的死物呈上来吗?她们吓得浑身发抖起来。
元春却哭了出来,“皇上待十皇子的拳拳父爱,天地可泣。只是十殿下既已西去,必定去投奔新的人生了,那儿没有宫斗狡诈,没有毒物阴险,还请皇上节哀,勿因执念扰了殿下的英灵吧。”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皆是一愣。
“十皇子?”兰夫人惊道,“未曾出生,何以……”
皇帝却泪流满面,忍耐了许久的丧子之痛在元春的话中崩溃:“不错,这是朕第十个儿子,是十皇子不错。他去了一个没有斗争的纯净之地,将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他呜咽着跌坐在榻上,倚着引枕哭道,“十是圆满之数,没了老十,朕这一生便不能圆满。”
听见他这样说,兰夫人再不好有意义,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元春知道,这样一来,皇帝是非要把那人连根儿揪出来不可的了。他对岳后的心疼,对那死去的胎儿的愧疚,对这阴险毒辣的手段的憎恶,将他对于那幕后黑手的憎恨到达了顶端。
就在这时,西屋里传出了极其微弱的一声婴儿啼哭。左医正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喜极而泣道:“恭喜皇上,薄婕妤诞下了十皇子,臣恭贺皇上喜得麟儿!”
可这喜讯来的不是时候,这时候的一句恭喜,对于皇帝而言,无异于一句讽刺。
他眼中的泪已干,缓缓直起了身子,冷漠地转向左医正:“你错了,那不是十皇子,是十一皇子。”他不问曼然的情况,也不愿让人将洗干净的十一皇子抱出来瞧瞧,他不再朝旁人看上一眼,只是慢慢站起了身,进了东侧的暖阁去寻岳后了。
元春心下恻然,忙抓住左医正问:“薄婕妤呢?婕妤好不好?”
左医正被皇帝的反应弄得茫然无措,听见元春问,便说还活着,“只是她执意要我们下狠药催产保胎,她本来身上便还有青眉的余毒,加上催产药霸道,她已重创了身子,今后怕不能再生了。”
元春的眼泪“刷”地便掉下来,曼然,她终究是被牺牲了的。
夜宴结束后,群臣毕归,皇帝命太子去应付那些恭喜贺喜的话,自己坐在章台殿上,不许殿中任何一个人离开,命掖庭狱一个一个将人拉出去审问,遇到可疑的,无论是宫女、女史甚至是嫔妃,他都亲自审过。一时间人心惶惶,方才的夜宴转瞬成了修罗战场。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审问,皇帝揪出了下毒的宫女与背后指使她的主谋。舒美人,那个曾在映秀宫门口拦住元春的小城姑娘,因嫉妒曼然得宠有孕,便心生怨念,欲谋害皇嗣。她让人在曼然的甜酒里加了烈酒,曼然饮了两杯便头晕去了偏殿休息,那会儿便有她安排好的宫女带着含有青眉的茶水进去。可她没想到的是皇后也跟着进了偏殿,偏巧也喝下了有毒的茶水,这才害了皇后小产。
皇帝怒急攻心,当场下令将舒美人双手吊起,高高悬在中甯门前示众,涉事宫女接诛九族。
元春听得心惊,一种嫔妃宫人更是如惊弓之鸟,跪了一地瑟瑟地发着抖,有那胆子小的,直接便晕了过去。皇帝治下素来宽和,几十年来从无酷刑暴戾,她们哪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严酷的惨刑,哪知道恐惧。
舒美人便被吊在了永巷之中,不过两天,她便咬舌自尽了。尸首晃晃悠悠的,在门框子上摇摆着,路过的宫人都绕着她去,怕被她来回扫荡的脚踢中。没人敢去提醒皇帝收尸,舒美人那曾经清秀腼腆的秀面如今便变得如同一摊恶臭的烂泥。
最后还是皇后劝慰,“绵儿去了,皇上该为他积福才是,盼他再投个好人家儿。莫要再来帝王家了。”
皇帝听见十皇子的名字不由老泪纵横,最后还是命人将舒美人放了下来,只是舒美人的父族一家全部赐死,没留下一个活口。
元春暗暗心惊,她从不知道皇帝的性子在宽和无争下,也有这样极端与决绝的一面。若说从前书中的元春便是嫁给了这位皇帝,那么最后闹得贾府家破人亡,眼前看来倒也不无可能。
其实说是案子结了,幕后黑手已死,可元春却知道并没有这样简单。那毒是单独放在曼然的茶杯里的,若说是依舒美人所说,那么毒直接下在茶壶中便是了,药量好控制得多,何必只在杯中下毒呢?元春是知道那晚真实情况的,那宫女做的这样滴水不漏,有毒的呈给曼然,无毒的给了岳后,若不是她最后狠心一赌,那么最后被判定为害人的,必定是岳后自己。
舒美人不过是个小城县令的女儿,那绥城远在西北,青眉却出自东南,她绝不会是会了解青眉这种毒物的人。
可她不能这样去说,因为茶是岳后自己喝下的这事,除了元春和岳后谁也不知,潘姑姑或许猜到一二,可她聪明如斯,从来也不会去问。
皇帝的悲伤都在脸上,岳后的悲恸埋在心底里。她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慕容绽和慕容纶,选择了牺牲掉自己的小儿子。弑子,是她心中碰也不敢碰的伤。这道伤疤将永远地烂在她的心底,成为一道永远也无法根治的溃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