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后微微一笑:“本宫是皇后,操心皇嗣血脉,是本宫的责任。待过几日,便接你娘家的母亲来宫里住着,就近照料些,也能宽你的心。”
这话一说,曼然便红了眼圈:“臣妾一年多不曾见过母亲了,当真想念。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这一次多谢,可比方才的那句要诚心得多。元春在旁看着,知道曼然是真的想家了。而她自己想家吗?却说不好。王夫人与贾母本非她的亲生母亲与祖母,若说是思念,倒不如说是想念从前在贾府的那段轻松自在的日子。她倒更想念阿玛和额娘的多些。
两人吃了茶解酒,岳后便打算起身回到外头宴会上去,一会子皇帝回来,若见她不在,又要大惊小怪一番。可这时曼然却忽而发作了。
她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忙伸手保护似的捂住肚子,脸上霎时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而下,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差点儿从榻上滚落下来。
岳后吃了一惊,顾不得自己三个月的身子,忙上前扶她。元春心中警铃大震,忙抢上前去扶住曼然,迭声问她觉得怎样。
曼然颤抖着声音极其虚弱:“疼……”她额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嘴唇开始变得苍白中透着诡异的青紫。元春心下大恨,她必定是糟了人暗算,这是中毒的样子。
“南亭快去请太医!”她连声吩咐曼然的贴身侍女,举起袖子为曼然拭着汗水,“别怕,太医就要来了,会没事的。”
曼然紧紧抓着元春的手,那力道大极了,“元春,救我的孩子。”
岳后在一旁也吓了一跳,但她迅速冷静下来,瞥了一眼扶着曼然的元春,对潘姑姑道:“快,去请皇上来,就说薄婕妤要生了。”
☆、难两全
上一刻还好好的,忽而就中了毒,看这面相症状不是慢性的,定是在进了这偏殿之后发生的事儿。
元春一壁安抚着曼然,一壁环视着四周,眼神从方才曼然才喝了一半的茶碗上扫过。她眼底一寒,抓过茶碗嗅了嗅——是青眉。这毒萃自竹叶青蛇的尖牙毒液,有着麻痹神经,攻血入心的奇效。无色,却有一股子竹叶青茶的清香,带着微微酸涩的回甘。元春前世在清宫中什么样的肮脏争宠伎俩没见过,她深受皇宠,能行走在紫禁城各个角落不被阻挠,这一手闻嗅知毒的本事,便是从御膳房一个尝膳的老太监处学来的。
茶中的酸涩极淡,非得凑近了细嗅,行家才能发现蛛丝马迹,常人没遇过的,即便喝下也毫无知觉。想来下毒的人将剂量控制得好,既不让人有察觉,又能极短的时间内毒发。
元春心下暗恨,是谁这样嫉恨曼然,非要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害她母子?是皇后?
她眼神瞥向一旁的岳后。曼然已疼得晕了过去,岳后正忙着安抚曼然,浑然不知自己已身处嫌疑,她的脸色发白,额头又隐隐的薄汗冒出来,一贯清冷自持的眼神也有些慌乱。
不是她。
不知为何,元春脑中便忽然有这样的笃信,岳后若要除去谁,手段不必这样下作,此其一;方才在殿中,她自己主动陪同过来,又在偏殿她的眼皮子底下下毒,她也没有这样傻。那么下毒的人便是想要一石二鸟,让岳后也身陷囹圄。
这人好毒的心思!
曼然已经中毒,这毒量不多,太医又就在殿外,尚有救起的可能性。但无论曼然是否安在,岳后都难逃罪责。岳后想必已经想到此处,可她无法可解。
怎么办?守护皇后,是她身为尚宫局女史的职责。岳后待她不薄,她该怎样回报这份知遇之恩?
她目中一紧,悄悄儿背过身去,手朝曼然的茶碗伸去,将她碗中残存的茶水,倒了几滴在岳后的茶碗中。真的要这样做吗?这是一场赌博,一不小心,或许今晚死的便是好几条人命!
电光石火间,元春脑中忽然闪过慕容绽的脸来——他那张精致冷漠的、孤独隐忍的脸,他渴望的母亲的关爱,从前全给了七弟慕容纶,将来还会再分给这个更幼小的孩子。可如果岳后真的出了事,慕容绽会原谅她吗?
可若她不这样赌一把,等待岳后和慕容绽的,必将是更深的羞辱与无尽的痛苦。
再犹豫就来不及了,元春已经听见外头已然喧哗起来,再不过几瞬,皇帝便会带着太医进来。她狠了狠心,捧起茶碗递给岳后:“娘娘别慌,会没事的,喝口茶润润喉吧。”
岳后猛地一回头,眼神从她手中的茶碗凌厉地一扫而过,冷冷地盯着元春微微发白的脸。元春并不畏惧,昂首迎着她冷漠得几近凶狠的眼神,那是母兽在面对强敌时保护幼崽的眼神,若那眼神可以杀人,元春早已千疮百孔。
可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岳后紧紧地锁住了眉头,素来淡泊的秀面显出一种极其绝望的无奈来。她一狠心,接过元春手中的茶碗一饮而尽。她举袖拭了拭嘴角,元春看到她精致秀美的眼角闪过一滴晶莹的泪花。
就在岳后疼得歪倒在曼然榻下的时候,皇帝带着太医冲了进来。“敏仪!”皇帝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幅场景,冲上去扶住岳后,连声唤太医过来诊治,“敏仪,你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岳后疼得紧蹙秀眉,“皇上……先、先救婕妤……”
皇帝这才发现曼然早已在榻上疼晕了过去,不由脸色大变,一把抱起岳后,往偏殿的东暖阁走去,西暖阁便留给曼然。
所有太医倾数而至,院判和右医正在东侧,西侧便由左医正主持。虽然知道皇后的身份必定高于小小的婕妤,而看到两方差距这样大,元春还是替曼然感到不值。如若她当初依着贾赦的意思嫁与皇帝,现在只怕连曼然也不如。
皇帝便在方才她们休息的中厅里等着,两只茶碗跌落在一旁的波斯地毯上。兰夫人在一旁陪着,见了便皱眉:“这残羹冷炙先撤下去,都留在这儿做什么,来来回回的太医,再给碎了,耽误救治。”又安抚皇帝:“皇上别担心,怕是方才两个吃多了酒,这会子闹起肚子来。”
淑妃也陪在一侧,闻言连连冷笑,可顾着皇帝如今心烦意乱,便克制着不去驳她。
太监便上来欲收拾方才的杯盘,元春心中一急,忙伸手去拦:“且慢。皇上,臣是尚宫局掌薄贾元春,皇上可否容臣一句?”
皇帝紧蹙的眉头透露着焦虑,掉过头来看她两眼,“贾政的那个女儿?你倒去了尚宫局,方才皇后身边只有你在吗?你要说什么,说就是了。”
元春说不是,“凤仪宫掌事潘姑姑和薄婕妤的侍女南亭都在。”皇帝便一点头,元春接着道:“臣以为:皇后娘娘不是量浅的人,皇上素知的,可今儿怎会才喝了三杯便腹痛至此?薄婕妤方才在殿中也好好儿的,不过是有些头晕脑胀罢了,进了偏殿便发作起来,岂不奇怪?两位主子的月份差得远,怎么症状却这样相似?这之中疑点重重,依臣之见,这屋里的一切物事,都不可移动,待得太医验过才好。”
方才是兰夫人下令收走杯盘的,听见元春这话,不由柳眉倒立:“放肆!一个小小女史,也敢口出狂言?依你说,难道皇后和婕妤是中毒了不成?谁害了她二人不成?”
元春低眉敛衽:“臣没这么说,一切有太医验过后,由皇上定夺,臣不敢妄言。”
这时东侧的帘子一打,太医院院判陆离便出来,打了个千儿道:“回皇上的话,病因已查清了,皇后和婕妤皆是中了‘青眉’之毒,这毒是麻痹神经的血毒,产自竹叶青蛇的毒液之中,毒量重了对产妇是致命的。好在毒性尚浅,救治也及时,或可有救。只是婕妤她月份大了,毒发时破了羊水,只怕立时就得上催产药才行,否则胎儿窒息,只怕要殃及母子二人。”
皇帝听得青筋暴起,腮帮子咬得鼓鼓的,怒声道:“混账!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妖,可看是不想活了!”大手一挥,便对陆离道:“朕要你务必把皇后和婕妤治好,两对母子,少一个都不成!”
听见的确是中了毒,兰夫人的脸色便开始发青了。她有些惊慌,四下里看了看:“怎么会有毒的?是谁?”
皇帝心疼岳后,又挂心子嗣,兼之恼恨那下|毒之人的蛇蝎心肠,传出去大损皇室颜面。他目中几欲喷火,怒视着兰夫人:“方才你定要让人收走杯盘,可是知道这里头有毒,急着消灭证据?”
兰夫人一听,慌得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臣妾冤枉!皇上,臣妾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皇后和皇嗣。”说着便膝行几步,欲去抱皇帝的衣角。皇帝虽然恼怒,出口便是气话,可他也知道没有证据无法定罪,而如今最要紧的是岳后和曼然,于是冷哼一声,不加理会。
四下里还有宫人们瞧着,外头还候着皇子和嫔妃们,潘姑姑看着不像话,便上来扶兰夫人:“夫人别急,皇上说气话,不是当真疑心您呢。宫人们都在,大皇子也在外头,您别失了分寸。”
一旁淑妃却说话了:“既是双双中了毒,怎么方才那个宫女去找太医时,只说婕妤不好,没提皇后一句呢?潘姑姑去寻皇上时,也没说皇后的事儿呀?这倒有些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