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是奉着皇后的懿旨来分配各宫夏令赏的时兴果子的,故意把曼然这里留到最后过来,宁愿多绕远路,因她知道,曼然必定是要留她说话的。可看她如今的样子,却是百无聊赖的。承宠一年了,她对皇上还总是那样淡淡的,哪怕皇帝对她的盛宠六宫难敌。
“太医怎么说?”元春知道她的脾性,是以更担心她的胎象。前世见过多少胎死腹中的皇子皇女,又经历过多少个嫔御难产而亡的不眠之夜,她知道在宫中生子的难处。
曼然轻抚了抚肚子,面色柔和了些:“说是一切都好,只是太闹腾了些,夜里我常常睡不着。”
元春有意开解她:“活泼些好,可见是个皇子。还是个开朗爱笑的皇子。”
可曼然如玫瑰花盛开的秀面上闪过一丝厌恶,“谁想要皇子,我才不要。”她无聊地转着手中的茶杯,在桌上发出“仍仍”的响声,“你知道吗,太子都送过三次燕窝过来了。”
元春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生了皇子,便更成了太子稳固储君之位的工具,哪怕是她自己的孩儿,只怕到最后都也只能沦为他人的利器。她是多么通透的女孩子啊!可通透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被人当做一杆枪,却无人在乎她是不是愿意被磨得这样尖、这样快。
岳后对于曼然的有孕倒是泰然处之的。甄尚宫几次进言,“薄婕妤此刻还只是个五品的娘子,待得皇儿,便要跃升贵嫔之位了。娘娘再不想想法子,薄氏手中若握有两个皇子,岂不是坐实了位子。咱们回头再想翻盘,是更难上加难了。”
彼时岳后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水天青色的轻纱坐在窗前,手里头绣着明黄的纹样,口中淡淡的:“依你,我该怎么办呢?拿了她的孩子吗?”她抬眼望一望甄尚宫,目光里藏着机锋,“六个月了,这会子下手,怕要伤她性命了。”
有了这话,元春便知道,传言中从前的薄美人之死,绝非岳后的手笔。她是个爱惜羽毛的人,绝不会为了些无法动摇根本的威胁而伤了阴仄。
元春从曼然处出来,慢慢地沿着宫道往回走。她心情颇有些郁郁的,每每见到曼然回来,总是如此。她是为她不甘啊!可却想不出任何法子能救她于这水火之中,哪怕是怀有身孕这样幸福的事情,于曼然来说,也是煎熬与快乐并存的。
她勾着脑袋,蹭着宫道慢慢地走,身后传来内监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有轿辇顶端摇曳的铃响声。她知是有贵人来了,忙侧过身来敛衽行礼。做女官总比做宫女强些,起码用不着见着人就跪。
轿辇徐徐而来,却在她跟前停住了。她正低着头纳闷儿,只听一把清越的男声道:“这是贾掌薄吗?平身罢。”
元春道了个万福起来,抬头发现堂堂太子殿下正高高地坐在轿辇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落轿。”太子温和道,眼角眉梢都是如玉的谦和,“看掌簿过来的方向,是才从琉璃居过来?薄婕妤一向还好?”
元春弯唇一笑:“太子殿下不该最清楚了吗?一日三餐的燕窝山参进补着,哪能不好呀。”
太子一哂,“掌薄别是误会了吧?父皇的嫔御都是孤的庶母,每一位庶母有孕,孤都会如此。一则为着父皇的子嗣着想,另一则么,孤想着母后若是还在世,必定也会这样做。孤也不过是替仙去的母后做些好事罢了。”
元春点点头:“太子一片孝心,天地可泣。”说完便闭上嘴巴,她不愿与这位笑面虎打交道,累得很。不知道贾赦是怎么与这位心机深沉的太子交流的,这样阴晦的人,将来当真不会卸磨杀驴吗?
太子见她不冷不热的,倒是颇有些意外,便转了话题道:“掌簿可能对孤下午要见的几位大臣感兴趣。”
元春“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研究着上头鸳鸯戏水的花纹是否绣得对称一致。
太子着重道:“孤约了夙家的家主夙墨、礼部侍郎还有工部侍郎品茗——就是你的父亲。”
元春微微一笑:“贾侍郎是臣的父亲——臣知道,多谢殿下提醒。”
太子一噎,其实自从元春进了凤仪宫当差,他便极少再见到她了,几次见过贾赦,也都说元春的家书里极尽对太子与先皇后的忠心耿耿,绝不会因在凤仪宫中当差便忘了自己的本分。他是万万料想不到元春是桀骜的,甚至是叛逆的。
他面上一寒,言语间便有些冰冷了:“才进了凤仪宫几日,就敢阳奉阴违了,是拣了高枝儿想往上飞了?我早与贾赦说过,什么女官,女子皆是朝秦暮楚,难提忠贞二字。不如当时让你从了父皇!”
岂有此理!元春一下子被激怒了,被他口中对女子的轻蔑,又被他险恶的意图——曼然就是被他的这条计谋禁锢至此不得自由的。
她的眼中像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噼啪作响,两道浓而黑的长眉一轩,大声道:“臣不知殿下此言何意?臣身为尚宫局女官,上忠于帝后,下诚于尚宫,谈何阳奉阴违?臣在宫中为官,靠得便是忠贞二字,殿下责臣朝秦暮楚,臣斗胆问一句:秦为何?楚又为何?臣的忠贞,给且只能给了帝后,从未给过任何旁人!至于说从了皇上就更是不知所谓了。如意殿选,皇上亲自将臣撂牌子,怎么到了殿下口中,却是殿下令臣不从圣意?臣是个女子不错,可女子也懂坚贞忠勇,难道定要虚与委蛇、巧言令色,才是殿下口中的忠贞之士吗?”
“说得好!”元春愕然回头,却见慕容绽并七皇子、六皇子正站在不远处,看好戏似的望着这一边。七皇子笑得灿烂,才刚便是他在击节称好:“果然是甄尚宫的关门弟子,口才好生了得啊!”
☆、酸意浓
弟弟们一来,太子便有些脸上挂不住了。他肃了神色,端端坐在轿辇上,静静地等着人来给他见礼。元春暗道不好,这几个皇子之间的关系近来颇为紧张,这会子撞上了,又听见了她那一番豪言壮志,只怕自己又要给卷进去了。
慕容绽先过来拱手:“二哥夏祺。”太子面色稍霁,道:“三弟好雅兴,大热的天儿,倒喜欢出来走动。”
六皇子、七皇子纷纷见了礼。老七慕容纶听见了便道:“咱们是要去凤仪宫瞧母后。听闻母后这几日凤体违和,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暑气。”
太子略一蹙眉:“孤怎么不知道这事?”
慕容纶笑嘻嘻道:“太子殿下的心思全在薄婕妤的肚子身上,哪有精神顾得上母后呢。”
这话说起来极是不妥的。且不说太子总盯着嫔妃的胎象是心怀叵测,只说薄婕妤的年纪比太子还差上几岁,慕容纶这话听上去倒颇为暧昧。
元春心中无奈,实在不想被卷入其中,便静静地跪在宫墙的阴影儿里,想要把自己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
哪想到太子听了那话大怒,但碍于太子的威仪不便发作,一挑眉便要说话,慕容纶却是伶牙俐齿的:“母后的身子不好,其实倒应先问问凤仪宫的女官。方才二哥没想着问问元春吗?不知在说什么,怎么倒扯到忠君的事上去了?”
太子的嘴角有些隐隐的抽动,元春抢先道:“臣入宫一年多了,受主子眷顾升了掌薄,却不敢忘本。方才太子殿下问臣功课,太|祖明皇后的《女官训》中忠坚一次是何意,臣解释给太子殿下听了。”
慕容绽听了,嘴角一扯,“掌薄好思辩。”
元春偷偷抬眼望他,只见他前几日里通红的皮相褪去,又复昔日的深眸白肤,叫人好不羡慕。慕容绽似是发现她在偷偷瞧他,眼风一斜,两人的视线便撞在一起。
那日元春给他上了药后离去,距今十余天了,都不曾再遇见过。今日再见,想起那日某个令人心颤神凝的瞬间,仍是让人不免失神。
为什么会失神呢?元春不熟悉这样的无措,大致是尴尬吧,她这样猜测道。
太子见元春给了台阶下,便忙复了笑盈盈的神色:“掌薄不愧出身世家,在凤仪宫中耳濡目染,进益极大。想必夙将军地下有知,也能含笑了。”
这话一出,元春便忽而变了神色。元春小脸煞白,她早已很久不曾听见夙寒的名字了。这样乍然听见,忽然脑海中想到他客死异乡,魂魄不得还归故里的悲恸,心碎得几欲掉泪。
慕容绽眼睁睁看着她,好看的剑眉便渐渐蹙起,在眉间形成一个令人胆寒的尖儿。
那熊孩子慕容纶不依不饶:“二哥是东宫储君,怎么倒对父皇的后宫多加置喙?母后尚在,父皇尚在,似乎还轮不到太子哥哥操心吧?”
慕容绽听着不对,喝道:“纶!不得无礼!”
太子心虚,不愿再与他们纠缠,便勉强笑道:“七弟误会了,孤不过是见着掌薄,思及故人,才关心一二句罢了。实在谈不上置喙后宫。”
元春无心听他们兄弟几个明枪暗战,找了个理由便退下。一股子酸楚无处发泄,憋闷在心头,几欲喷薄而出。她一股脑儿跑回尚宫局,钻进从前和春蕾同住的旧屋里。
为着元春升了掌薄,便除却在凤仪宫当差外,在尚宫局有着另一层的差事,是以那间旧屋便给她留着。春蕾早已搬离了此处,一屋子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儿,倒有一股子萧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