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得太久了,烈日像是侵蚀他的毒物,正一丝一丝地往他的肌理中渗透。他挺拔的鼻尖有晶莹的汗珠,脸色苍白如雪,中间酡红着一块晒痕,像喝多了酒的傻子。
他不停地在念,元春站在门廊上看他,忽然觉得可怜。今日他不过是与太子口角了几句,不是什么大事,传到岳后耳朵里,便是一个时辰烈日下的惩罚。元春瞧着他清癯挺拔的脊背,发现他其实不过也只是个孩子,渴望得到母亲的爱抚与肯定,愿用一切努力去争取这一切。
元春忽然觉得感同身受,他渴望的是母爱与温情,却只能得到严苛的教导;她自己在前世渴望得到的是平等的器重,与兄弟们相同的机会和肯定,而阿玛能给她的只有温柔与纵容。他们都是可怜人呐!
她忽然打了帘子回屋,去了一把伞出来,快步走到他旁边儿,替他遮挡着能灼伤人的骄阳。他感觉到阴影所带来的清凉,读书的声音不由顿了一顿,也只是顿了一顿,便又不停歇地继续读下去。
岳后午睡,中庭里的宫人极少,偶尔经过几名洒扫茶水宫女,也都目不斜视,习以为常。她们早已习惯岳后的严苛,至于元春,谁也不会在意一个根本没有话语权的女官。
她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按理说,她应对这位冷面冷心的阴狠皇子敬而远之。从家族说来,贾家亲近太子,元春自己不过是岳后留在手中的人质,制约着贾家的立场;从个人角度来说,三皇子几次三番冒犯于她,她实在没有必要替他承这个人情。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慕容绽那竭力讨好母后只求一丝温柔相待的姿态,令她莫名地共鸣,心底里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淮阴侯列传》又读到第十几遍,岳后总算施施然出现了。她午歇起来,却丝毫不见衣衫凌乱,发丝不整,如同她时时刻刻保持的端庄清冷,在唯一的亲儿子面前,也是一样的冷淡自持。
慕容绽见母亲出来,方止了读书,抬起头来热切地注视着她:“母后睡得安好?”
岳后道:“好。”又问:“读了几遍?”
慕容绽道:“三十七遍。母后的意思,太史公的用意,儿子明白了。‘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儿子急功近利,未至死地便思反生,是儿子急躁用事,有辱母后多年韬光养晦的教诲。”
岳后冷淡地点一点头:“读了这么多遍,才读出这些个意思来,终究你的资质比之老五还是差了些。可惜了。”
五皇子缃是岳后的次子,生来极是天赋难得,两岁识字,三岁便能背诵千家诗,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深受帝后宠爱。从前岳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慕容缃的身上,天妒英才,这孩子生就一身寒病,不过七岁便撒手人寰,夭折而去。自那以后,岳后孤高清冷的性子愈盛,待慕容绽便如路人,只是更加严苛罢了。
慕容绽其实也本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但自五弟去后,他便一直活在岳后破灭的泡影中,时时刻刻挣扎在自我与母愿之间,这才形成了他这样一个的性子。
听见岳后这样讲,慕容绽虽早已习惯,仍是眼底一暗,“韩信能忍□□之辱,方能成一代枭雄。儿子涵养与历练智慧不够,母后责罚得应当。”
站在一旁一直无人理会的元春忽而发话:“臣不同意。”不等岳后责问,她便紧接着道,“能忍□□之辱便能成一代枭雄吗?臣看未必,那需要萧何这样的伯乐,又有淮阴侯那样的大将之才,命数所至,才可成就霸业。可成就霸业了又如何呢?韩信心胸狭隘,一方面恃才傲物,一方面又渴望归属,压抑久了的人爆发起来何等狂妄悖逆,这才叫汉王心生忌惮,最后使得他没有善终。”
为着替三皇子打抱不平,又想起前世的憋屈,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元春借着这个由头呼啦啦说了一大片,说完才发觉不对。主子们说话,何曾有她置喙的余地?眨巴眨巴眼睛,先生了些怯意,自己矮了半截儿。
哪知岳后竟像头一次认识她似的打量着她,冰冷的美目中有些看不懂的星星点点在闪动。“你继续说。”岳后的话语轻如点水。
元春发现自己又闯了祸,忙跪下低头,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道:“臣、臣僭越了。皇后娘娘别治臣死罪……”
“噗嗤……”岳后竟似笑了,“旁人说了不该说的,都求主子治自己死罪,从未见过求着别治死罪的。”
元春抬头看了看岳后,发现方才听见的笑声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她仍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冷漠菩萨样儿,忙认错道:“臣知错了,臣只是觉得,皇后娘娘若想让三殿下韬光养晦,便不适宜这样大张旗鼓地惩罚殿下。这样岂不一下子叫人知道皇后您管教儿子严厉,教有心人听了,反而不好。”
☆、心颤颤
岳后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元春低着头不敢看她,心底里又是熟悉的懊悔。其实自打穿越来此,她每每记不住自己的身份早已改变,再不是从前那个千娇万宠的公主了,她此刻不过是个普通官宦小姐出身的女官,连个掌薄都没混上,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大放厥词。
心里头打着鼓,跪在慕容绽的一旁,只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不同寻常的热气。他必定晒得狠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要中暑。
才想磕头求饶,岳后忽而吩咐:“送三殿下回去。元春留下。”
他二人惊得双双抬头看向岳后,岳后便轻描淡写道:“这丫头既胆敢替人求情,便必定做好了替人受过的打算。你留下,三殿下还有两刻钟没跪完,你替他跪。”
元春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悔青了肠子是什么意思。慕容绽向前膝行两步,却奈何跪得久了,膝盖受不住歪在一边,口中脱口而出:“母后饶了她罢。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自己承担。”
岳后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屋,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在宫里,有胆子说就得有命担。”
暂时残疾的三皇子被一群内监架着走了,一路上还嚷着“母后饶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冷心冷面的铁面三郎。
慕容绽一走,潘姑姑便打了帘子出来,朝元春招手儿:“进来,皇后叫你呢。”
元春惘惘的,不知所以地站起身来跟着进去,来到了岳后的寝室里跪下。岳后素性儿不爱热闹,屋子也装饰得简单素雅,里头飘着淡淡的一股香,好闻得很,竟像是从前容娘娘身上的味道。
“娘娘也喜欢沙棘花?”元春差异极了,容娘娘是回部人,阿玛宠爱她得紧,素日里住的宝月楼亦是按照她家乡的景致装饰,岳后怎么会有沙棘花?
岳后斜倚在炕上的引枕上,穿着家常柔软的衫子,显得倒颇有些像寻常人家的贵妇奶奶。“你也知道沙棘花?”岳后微微吃惊,“是我家乡的特产。”
莫非岳后是回部人?可传闻中不是这样说的呀!
岳后瞧出她的惊讶,便是一笑:“岳氏兴于回疆,高祖统一四方时早将回部收归。你阅历尚浅,大约也不知道。”
怪道岳后与慕容绽都是生就一副高鼻深眸、白肤高个儿,细想来,倒真和容娘娘的气韵像。她见岳后言笑如常,倒有些纳闷儿:“臣今儿又说秃噜了嘴,是当着人打娘娘的脸,真是罪该万死。只是臣这次当真是一心为着主子,还请皇后娘娘念在臣一片赤诚的份儿上,从轻……那个……责罚吧。”说出来也觉得没脸,自己犯了大不敬,还敢求主子从轻发落,只是元春见岳后似乎并未真的动气,才有这样的底气求饶。
岳后静默了半晌,忽而问她:“你为什么要帮阿绽?”
元春嗫嚅着说我没想帮他,“只是听见您和三殿下说起史记,臣从前读过,与夫子的想法不大相同,今儿碰巧暑气蒙了心,脱口而出了。”
岳后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她俯下身去,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抬起元春的下颚,“你为什么去给他打伞?你喜欢阿绽?”
元春吓了一跳,忙说没有,“臣不敢肖想皇子。”顿了顿,斟酌着字眼儿,“臣是觉得感同身受,有些可怜三殿下。”
岳后细长的眉毛一挑:“可怜他?”
“是,就像臣在顾影自怜一样。”元春想了想,将方才的心情大致描述了一番,只她不敢说什么前世公主的事儿,只说是贾政偏重儿子,轻视女儿。“臣觉得三殿下和臣有些同病相怜,才生出了些自不量力的共鸣,想去替三殿下挡一挡,哪怕只是烈日也好。”
岳后又不说话了。元春若此时敢抬头看一看她,便会发现她那美若星辰的眼眸中凝着一汪乍然即逝的泪意,正灼灼地、热盼地望着元春。
但到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丝激动的情绪便烟消云散了:“你去瞧瞧他吧。用不着告诉他我与你说的话,只让他觉着你替他跪了就是。前儿他欺负你的,现下便让他好生愧疚一阵儿罢。”
元春吃惊地抬头,只见岳后懒懒倚在一边,素日里冷淡的嘴角凝着一丝戏谑,心下便是大释。岳后待亲儿子绝非像慕容绽所以为那般冷血无情,相反地,倒是颇费了一番教养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