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夫人轻蔑地瞥一眼淑妃,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无后的人,也敢朝本宫犬吠。本宫自与皇后说话,与你何干?”她妙目一转,忽而笑向皇后,“皇后娘娘与我是一同入宫的好姊妹,一向知道我这爽朗直言的性子,我看不惯这宫里有些事,说说自己的看法,可不是有意不敬皇后。岳姐姐,不会生妹妹的气吧?”
她大喇喇地直称岳后姓氏,自称“我”而不谦称“臣妾”,实则是大不敬。春蕾进宫后只知道皇后是这宫中最高权力、最尊贵的女人,哪见过这样不将皇后放在眼中的嫔御,吓得瞠目结舌,不知皇后会生怎样大的气?她一动也不敢动,也许更怕的是这位冰山一样尊贵的人儿会被这团烈火烧化,不堪此辱。
人呐,对于至高无上的权力,感情总是复杂。一方面存着敬畏之心,一方面又抱有艳羡之意。
元春却是对这样的后妃对峙司空见惯的,何况她早在养伤休沐的这段日子里将宫中的几位权贵的来历摸透了,此时却是觉得意料之中。
兰夫人之所以胆大包天,不过是仗着皇长子的功勋罢了。她自己出身武将世家,兰氏一族如今虽已式微,但皇长子却是今上所倚重的青年战将,在幽云十六州镇守多年。从前先皇后仙逝,她本来抱着十分的期待能够母凭子贵登上后位,哪知道被这位冷冷清清不争不抢的嘉贵妃岳氏截了胡,三皇子本来是几位年长的皇子中最不起眼儿的,现下竟也成了香饽饽,把她的皇长子比了下去。
她从前存着的那股子心比天高的劲头,被一下子打压下去。岂有不恨岳后的?奈何她再怎样精心打扮,究竟已是半老徐娘,圣宠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就连刚入宫的小秀女也敢在她面前摆谱儿,岂有不怨恼的?
只是元春早已看得清,岳后为人冷淡,却绝不是性软任人欺凌的主儿,她掌后位这些年,宫中各处井井有条,年轻嫔妃不断,却再也鲜有人怀孕诞下皇子,她的手腕可见一斑。再加上三皇子虽然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照着几次接触下来,那绝对也非池中之物。
未来鹿死谁手,那可还是难说得很。
在看殿中——无子是淑妃的心腹大痛,她年少时曾怀有一子,但因误信他人而落胎断了后,实在是可怜之至。她听见那话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指着兰夫人却说不出话来。
岳后这时才道:“夫人看不惯哪些事?尽可以说出来。”
兰夫人从鼻腔中“哼”了一声,冷笑道:“皇后娘娘何必明知故问?既问臣妾,少不得拿到台面上来说一说。珞嫔身为嫔御,不守宫规、不敬上位、枉顾法度、恃宠而骄,皇后娘娘为何不罚?若这般赏罚不分,难免令宫中姊妹寒心,令臣妾们不服。”
此话一出,坐在后头的珞嫔难免红了脸,但她目光坦然,并无丝毫胆怯之色。元春见了只是暗赞,曼然不愧是出身世家,见惯那泼皮,自有一般以静制动的本领。
岳后静静地看了珞嫔几许,眼中波澜不惊,须臾方长长地“哦”了一句,“原是这个。”她转头朝甄尚宫探了探身,问道:“现下几时了?”
甄尚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才过了辰时不到一刻。”
岳后又问:“定省的时辰该是什么时候?”
“是辰时。”
“珞嫔进殿的时候是几时?”
甄尚宫面如静水,声音朗而灼灼:“差一刻辰时。”
岳后点头说果然,“既不曾迟到,那么兰夫人所谓的‘枉顾法度、不守宫规’又从何而来?至于那‘不敬上位、恃宠而骄’……本宫倒不曾见珞嫔有过。”她说话依然是那样慢而淡然,叫人听了说不出的舒坦,说到最后,特地加重了“珞嫔”两字。言下之意,那不敬上位、恃宠而骄的并非珞嫔,至于是谁,那不言而喻。
听见岳后一字一句地问时辰,兰夫人的脸色便渐渐有些不好了,不服气道:“皇后娘娘宽容,臣妾却眼里不容沙子。阖宫拜谒是后宫大事,珞嫔仗着昨日侍寝,今日竟比皇后来得还迟,还不算恃宠而骄吗?”
岳后却笑了:“是么?”只见她端了端身子,声音忽而兼了些寒意,“既说到宫规与人心,本宫倒想到一件旧事来。十多年前,本宫与夫人一同入宫侍奉皇上,一日夫人同是因侍寝误了次日的定省,那日可是迟了三刻有余。先皇后震怒,下令夫人在崇德门下罚跪两个时辰,本宫不忍夫人独自受苦,主动为夫人分担了一个时辰,还为此惹得先皇后埋怨。夫人可还记得这事?”
此话一出,阖宫皆是震惊,年轻的嫔妃们不知道,几个高位却是有印象的。昔日兰夫人与岳后情同姊妹,直至岳后登上凤位,兰夫人才与之决裂。
兰夫人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说不记得,只是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岳后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兰夫人何尝不知道本宫的性子,换至今日是兰夫人迟了,本宫还是会像当年那样袒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昔年兰夫人曾受的苦,今日何须硬要强加于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皇后治下严谨,本宫愿意宽宥些,只要在宫规法度之内,给年轻的嫔妃们多些宽裕,有何不可?只是如今兰夫人……”她忽而一笑,“却早已不会因侍寝而误了时辰了。”
淑妃听了早已“噗嗤”一声笑出来,“皇后娘娘说的是呢——兰夫人如今难得侍寝了,就是想像当年一般恃宠而骄也不能了。”
兰夫人气得满面通红,忍不住长身而起,几个呼吸起落间,眼看就要将怨气冲出喉咙。
岳后便命甄尚宫去扶兰夫人,“夫人今早出来得急了,只怕精神短了,若是犯了什么富贵病,岂不是难受?回去休息些日子吧,这个月不必出来了。”
富贵病——那是中老年的女子才有的。岳后说完,几个年幼的嫔妃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什么休息些日子呢?不过是禁足罢了。但岳后这样说出来,既给足了她面子,又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元春听到此处,不由想要击节拍案称赞。好一个岳后!好一个言语成刀的冰山美人!再看珞嫔,方才桀骜的一双眼,这下子也不由臣服。
兰夫人气血上头,是真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再强辩,只得任由甄尚宫搀着,送出了昭阳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
☆、伤春怨
待得兰夫人艳丽的裙角消失在昭阳殿的大门外,殿中的议论纷纷和夹杂着嘲讽的笑意仍是不绝于耳。新入宫的秀女们大抵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好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娇艳年轻的眉眼间有着幸灾乐祸。
年轻呵,大抵是不知老的。
元春一眼扫过去,只见琪贵嫔、敬嫔等宫里的老人儿收敛些,不过是面露讥讽,却拈着帕子半遮半掩着;可淑妃却蹙着眉,仿佛对岳后脚上的鸳鸯绣海棠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珞嫔薄曼然是此事的祸首,此刻却低着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她帕子绞得紧,泄露了些许内心的不安。
知道不安,知道害怕,薄曼然不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可怜她聪明灵秀,却被父族与太子联手扔进这不知天日的地方来,元春瞧着她,也不禁暗暗后怕,她本也该是这样的命运。
待得众人的说笑声渐渐淡了些,便有人意识到皇后已许久不曾说话了。
皇后不说话,她在做什么呢?自然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观察着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唉,其实话说起来呢,”岳后清清冷冷的叹息,带着丝丝缕缕的愁怨,“本宫比兰夫人还要大一岁呢。若真论起富贵病来,只怕本宫还要比她早呢。”
这是哪一出儿?众人显是一愣。才刚大家嘲讽完了兰夫人的年老色衰,这么快岳后就改口自怜起来,那么方才嘲笑兰夫人的那群人,该如何面对年纪大一岁的岳后呢?
尴尬,大大地写在众人的额中央。
敬畏,渐渐从女孩子们轻狂浮躁的面上透出来。
“所以呀,”岳后总结道,“凡事莫笑人无,但求自己无过吧。”
淑妃机敏,忙起身敛衽下拜:“臣妾等谨遵皇后娘娘教诲。”一干嫔御也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下拜,连呼圣明。元春在旁冷眼旁观,只觉得微妙。若说上一次那三跪九叩的大礼拜的是皇后的名号,那么这一次仅仅一个万福,却拜的是岳后在后宫中无人比拟的至高掌控。
经此一事,无论是宫里的老人儿,还是新入宫的秀女,心中都会知道——后宫虽是慕容家的后宫,但她岳敏仪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薄氏、兰氏,或是任何一个拥有宠爱的女子,都需得臣服于这至高无上的掌控之中。
元春佩服得五体投地,岳后就是这样冷冷淡淡,不发恶语,不言是非,连消带打地在第一天就打压了后宫中蠢蠢欲动的两个姓氏。太子想与这样的继后争,想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储君之位,可谓是难上加难。
晨礼散了,元春和春蕾两人挤在永巷里的一间小耳房里头,忙着帮甄尚宫归整皇后给各宫秀女的赏赐。
趁着没人,春蕾握住元春的手掌,颤颤道:“我的妈呀,刚才我真要吓死了,要不是你撑着我,我只怕要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