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尚宫怔怔看了她半晌,无奈笑道:“是,我与你父亲、姑姑原是故交,你们母亲还在金陵时,我与她也算是旧识了。只是想不到,王家姊姊与政哥儿的女儿,竟入了尚宫局。”
她管贾政叫“政哥儿”,这可把元春吓了一大跳——政老爷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满面迂腐的书生气,动辄就是仁义礼孝,难以想象他也年轻过。至于那位敏姑姑,自打元春魂穿至此,便从未见过她。只知道她嫁去了姑苏林家,前儿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甄尚宫见她犯愣,也不苛求,只从炕上的暖柜里取出个梨花木的锦盒,打开挑了几样圆钵出来递给她。“我今儿罚你,是罚得重了。可你是太子费尽心思想要送去御前的人,七皇子又非要皇后留下你来,我不罚你,难免要叫有心人心生异相。今日是委屈你了。”
元春接过圆钵小心打开,里头清香扑鼻,是上好的活血化瘀的膏药。她其实何尝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小人物,本来就是贵族相互倾轧的牺牲品。“姑姑放心吧,元春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其实姑姑也罚了七皇子,算是赏罚分明了。”
甄尚宫几不可见地轻抒了一口气:“其实你是敏姐儿的侄女,我本该对你多加照拂,可宫中人情世故复杂,咱们虽是故交,日常里还不可显露出来的好。你放心,只要你在宫中能安分守己,届时你年纪到了,我必定放你安全出宫,还能求皇后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你们都没猜!但我还是要自说自话问一句:你猜对了吗?!甄尚宫是甄士隐的族姊妹!
☆、步虚声
打这以后,元春便在尚宫局安稳地扎下根儿来。甄尚宫果然说到做到,人前总是板着一副晚娘脸,除却皇后娘娘与林尚宫,谁人也别想见她几个好脸色。可她毕竟再也没找过元春的麻烦,那日过后三天,还特许她在房中习览宫规,休息腿脚。
甄尚宫给的膏药真真儿神了,每晚厚厚地抹上再睡,三日后她便又活蹦乱跳了起来。这三日皇后早已敲定了新入宫的嫔御分位与所居的宫所,阖宫便紧锣密鼓地忙起来。
元春作为尚宫局的女史,通常需跟着各司的主事到掖庭其他各局分派皇后下达的懿旨。哪宫的宫殿需好生修缮打整,哪处院子需多添置几盆花草,娘子们的封号与分位需得尽快制绿头牌,衣裳首饰都要挑好的新制……晚膳前还需陪着主事听各局的女史回来回话儿,再依照进度记档,以便第二日巡查或是督促。
几天忙下来,元春自己倒还好,毕竟从前在贾府时跟着王夫人和李纨好生打理过这些,同屋的席春蕾却累得先倒下了。这日春蕾才起床便头晕脑胀,被元春强按在炕上让歇着,自己向甄尚宫告了假,替春蕾跑今儿的差事。
甄尚宫倒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自己的那摊子事儿也耽搁不得,便叫她跟着司薄大人一同往映秀宫去。
其实对于甄尚宫所说,元春尚且半信半疑。她说的话滴水不漏,若说是疑点,却很难找到。可若是尽信了她的话,那么元春自己当真就是一枚送入宫中的棋子。贾府中谁才是那个把她卖了的人呢?其实很难说,贾赦、贾政与东院贾珍都在朝,近来也常与太子门客往来。但在元春入宫这事上,贾珍身为兄长,又是隔着一道墙的关系,倒不大可能。
元春不愿去想这之中贾政的可能性。一来贾府真正拿主意的家主是贾赦,二来么,贾政是元春的亲生父亲,若一个女孩子被自己的父亲所算计,那么真是太可怜了些。何况贾政是个中正不阿的愚人,要他想这样曲折的法子,他想不出来。
可即便知道是贾赦算计她,她也无能为力。身为家中长女,她的作用本就是通过自己的婚姻为抬高家族门楣,与权贵联姻,为后头的姊妹搭建更好的桥梁。更有甚者,她若一朝得宠,岂非一家子鸡犬升天。君不闻:“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但元春有自己的主意,她知道元春为妃必亡,是以早早立下了绝不为妃的誓言。现下甄尚宫向自己抛来橄榄枝,她何不借坡儿上马,也在皇后与尚宫局的庇佑下安稳两年呢?
她正想得出神,却不料前头的司薄大人忽而停下了脚步。她没刹住,一头撞上去,差点儿把人家的鞋给踩掉。元春身条儿纤长,才不过十四岁,便已与成年女子一般高矮,她的前额狠狠地亲吻了司薄大人的后脑勺儿,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妈耶,可把她疼坏了!她吓了一跳,忙捂着脑门儿退后两步:“下官眼瞎了没瞧见司薄,请大人恕罪。”
臆想中的娇斥没有,却听见前头“嗤嗤”两声憋笑憋得内伤的奇怪气声儿。司薄不疼吗?元春觉着纳闷儿,抬头儿一瞧——好嘛!这叫一热闹!
太子、三皇子慕容绽、七皇子慕容纶,还有一个年幼的皇子一字排开站着,看猴子似的,正饶有趣味地盯着她。再看前头的司薄大人——唉,可怜的司薄大人,她必定被撞得很疼,却不能用手捂着,低低肃着礼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却一声儿也不能吭。
元春这几日净冲撞大人物了,心里却有些麻木,在宫里头,这些个皇子妃子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没觉着宫里的主子这么些个,如今做了女官,只觉得处处都是她的主子。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心里头腹诽是一回事儿,嘴上却转圜得快,一膝盖跪在地上:“臣鲁莽,冲撞了主子们,请主子责罚。”
那两声“嗤嗤”笑声又响了起来,这回元春瞧了个准儿,不是那小祖宗慕容纶是谁!“还责罚呢,哪儿敢呀!”他面露不屑,居高临下地睨着元春,“贾女史这冲撞尊上的毛病,看来两个时辰都没治好呢。”
元春大怒,抬起头来怒视他。这死孩子,当初要不是他挑衅,她能被罚那两个时辰吗?他自己还被罚了抄书,又有什么值得炫耀了?真是死性不改!
她余光一瞥,只见太子觑着眼睛在一边儿看戏,三皇子微微蹙着眉瞧她。她故意转过脸儿来不看他,张口便想回嘴。哪知司薄大人却忽然轻声道:“是臣的错,臣没能早早儿在道旁肃迎主子,忽然止步才叫女史撞上来。臣毛躁了,请主子们责罚。”
仗义!局气!元春感动地望着司薄大人的后脑勺儿,心里头愧疚极了,忙道:“大……”司薄大人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道:“只是臣有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说出来还望主子们见谅。有一位新封的秀女——小薄娘子,她在宫里头闹着不肯让尚服局的人给量衣尺寸,尚食局让宫女送去的吃食她也不吃,皇后娘娘担心,吩咐臣去瞧瞧。臣心系薄娘子安好,是以走得毛躁了,待回了尚宫局,定向尚宫请罚。只是此刻臣得先去了。”
薄娘子——那不就是太子母后娘家的族女吗?元春想起薄曼然那张娇蛮精致的脸,忽然明白了司薄大人的用意。
果然太子展颜一笑:“母后操心各宫事务辛苦了,新秀入宫,六局忙得前脚打后脚,孤很是体谅你们。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请罚就不必了,还请这位——”
“臣忝任司薄一职。”
“——司薄大人,替母后好生劝劝这位薄娘子。切莫使小性儿,误了终身。”
司薄深深一拜:“臣自当尽力。”
太子发了话,慕容纶再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一同走了。一行人走过元春身边儿时,她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太子的是探究,那位小七爷的是挑衅,而慕容绽——他似乎对她的脑门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待得皇子们离得远了,元春便忙去扶司薄,急得眼泪要流出来:“大人您,您还好吗?”
司薄显然不大好,她脸色微微苍白,额角有细细的汗渗出来。元春知道那一撞力道有多大,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担忧:“您……要不下官替您找太医来瞧瞧?”
司薄抬眼淡淡看她一眼,轻声道:“找个宫女去请就是,你需得替我跑一趟映秀宫。我得回尚宫局略歇歇,过会子再去。”
☆、花相容
才踏进映秀宫的门儿,便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片的脆响儿闹腾,不一会儿,便有一对主仆抱着龛笼逃也似的往外急匆匆地走。元春忙请安:“请舒美人安,这么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呀?”
清秀的女孩子蹙着眉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那位主儿哇,是不闹出个好歹来不罢休。”她朝南间儿一处厢房努了努嘴,正是薄曼然住的屋子,“好在皇后娘娘没把我跟她分在一宫里头,这映秀宫我是一刻也待不住了。”
元春忙赔礼道歉,“哟,真对不住了,舒美人。咱们寻思着今儿把各宫里收拾好了,明儿一早儿再传软轿来接各位娘子呢,您看现在这……”为难地往门口儿让了让,空荡荡的宫门口,别说轿辇了,连个能提会扛的太监也没有。
宫里头做事凡事都有个规矩,各局各司里都摆着西洋钟,提醒着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这没到点儿呀,是急也没用。
舒美人不大高兴了,“按理说这宫里不早该预备好这些了吗?怎么还得现等着呢?”本是地方县府上来的小家碧玉,因略有姿色又能对几句唐诗被留选,册了美人,一下子觉着高贵了起来。选秀那日见过元春的,觉着是高门贵女攀不上的人,如今竟低她一等成了女史。这不是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