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绽静静地看着她,“连死都不怕,却怕丢面子,这岂不可笑?你才是真正胆小如鼠的人。”
元春一愣,大声道:“我不怕!我只是恨你们这些个天潢贵胄,仗着自己生在皇家,不想着励精图治造福百姓,反而尽会以公谋私,以欺辱宫人取乐。”越说越气,她简直豁出去了,“呸,你们这些皇子才是人,百官百姓便不是人了吗?由着你们轻贱取乐,置旁人的生死于不顾。”
她说的不仅仅是这次自己被罚的事,刚刚在如意殿,她才知道原来夙寒不顾自己经验尚浅,带兵往长岭关送死,是因为太子急于想用夙寒为自己立功的结果。若不是太子急功近利,夙寒怎会客死异乡,她又怎会进来皇宫这不得见人的去处。
慕容绽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瞬间恢复了冷漠如水的平静,凝视了她许久,也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
他这样一打岔,元春之前那股子不管不顾的求死之心便淡得无影无踪。怕什么,连离乡背井魂穿异世的事儿都经历了,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事会发生呢?要是说方才她觉得被甄尚宫以犯上之名惩罚冤枉,现下她是真真切切的当着三皇子的面儿辱骂了上位,也算是罚得其所了。她反而觉得痛快。
至于三皇子怎么想,她才懒得去管呢。她素来是这种不管不顾的性子,只有事情到了眼前儿才顾得上思索,事到临头了再说罢,横竖一刀死一次罢了。
天已渐渐暗下来,她坐在蒲团上细细喘着气,揉了揉酸胀麻木的双腿,绝望地望着长长的永巷,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全找到去尚宫局的路。
她试着撑着宫门的门框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斜倚着,缓了缓,试着迈出腿去往前走。有了蒲团垫着,膝盖倒是无妨,只是两个时辰中动也不能动,一条腿压麻了歪向另一条腿,几十次交替下来,双腿早已累得绵软胀痛。
周遭的宫人越来越少了,长长的甬道黑漆漆的,她有些怕,却仍壮着胆子向前迈去。一条腿刚落地,便无力地歪在一边。这时,忽然一只坚定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骑马骑得那么好,怎么身子这么弱?”慕容绽蹙眉道,“就这点儿本事,还敢叫嚣挑衅。”
元春翻了个白眼儿,扭了扭胳膊,试图挣开他,“三皇子是金枝玉叶,可不敢劳动您。叫尚宫知道了,怕又要罚我两个时辰。”
“你放心,”昏暗中元春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听声音仿佛有笑意,“老七被太傅罚了,正抄《论语》抄得手腕抽筋,母后让他来瞧你,他顾不上,便央了我来。甄尚宫,她也默许了。”
“皇后娘娘?”元春有些诧异,“为什么会让七殿下来瞧我?”
慕容绽道:“母后宽以待下,严于律己,在宫中极有贤名。今日之事七弟显是始作俑者,但甄尚宫身为尚宫不得不罚你。”
他的话不多,元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甄尚宫和皇后娘娘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不仅仅是在给元春立规矩,更多的,也是对这一届新入宫的秀女有个敲山震虎的作用。
只是这话慕容绽本不用向她解释的,他素来清冷寡言,今日一口气儿说了这样多的话,她才是真的诧异。
夜色深了,永巷里的宫灯一排接一排被宫人点亮。内监们端着灯捻儿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没人敢驻足看一眼,元春却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长灯亮了,借着昏灯,她侧脸瞧了瞧三皇子精致而冷漠的脸,忽觉得在这样暖黄的光影儿里也显得柔和了不少。
他轻轻虚搀着她,在宫道里慢慢地走,距离隔得远,有些礼教的疏离。“多谢三殿下。”元春嗫嚅了半天才道。
他却不大领情,“求母后把你留在凤仪宫的,是七弟,不过母后把你送去尚宫局也有她的深意。”他又复了寻常冷冰冰的姿态,“你那上东宫的念头儿可以掐了,有母后在,绝不会让你去东宫的。”
她有些吃惊,一细想也明白过来,皇后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太子不过是东宫储君,朝堂上的话语权放在后宫,却不那样好使。后宫里哪有什么是皇后能不知道的呢?想来自打贾政接了旨意开始,她早就知道了他们下一步的后路——不,只怕这道旨意本就是皇后的试探:自打元春与夙寒虚订了亲,贾府便从之前的中立立场,一下子便成了人人眼中的□□。
须臾,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慕容绽低头看她一眼,蹙眉:“其实你本也不该去东宫,你不知道东宫的女侍官是要侍寝的吗?”
他在说什么啊?!
她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奋力挣脱了他的双手,“三殿下,您今日出手相助,臣不胜感激。可事有不可对人言,臣的私事似乎与殿下无关。男女授受不亲,接下来的路,臣自己走便是了。”说罢敛衽肃了一肃,也不管他微微虚伸的双手,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去了。
慕容绽不妨她忽而发了脾气,一刹那呆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等她走得远了,放回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来——“侍寝”?要命,他说这个干什么?他的意思是,太子不是个识人的主君,夙寒的遭遇便是警钟。
他站在原地没动,觉着指尖方才虚扶着她手腕的地方有些热得发烫,直烧进了心坎儿里。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让一向冷静的他一时间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莲花意
元春不知道自己是一步一蹒跚地走回了尚宫局,期间她还因为天黑视线不好转错了路,捉住一名点灯的内监,方才知道路。
甄尚宫便在尚宫局的门口等着她。“回来了?”语气神色平静地仿佛不过是遣她去了一趟御膳房,“进来认认人儿罢。”
“是。”一路走回来,元春早已累得没了脾气。甄尚宫,她怎么能不平静呢?教导不懂事的女官和小主子,大抵不过是她日常差事中极小的一部分。
可认人儿是怎么回事儿?
甄尚宫不理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尚宫局的仪门,一路直直往殿上去。院子里灯火通明,是个三进的大敞院儿,中正敞亮的气派。经过垂花门,穿过倒座房所居的窄院,便来到了二进院里的正厅。元春跟着一路进去,只觉得尚宫局里空荡荡的一丝人声儿也无,倒是各屋都亮堂着,只是有些可怖。
及至殿前,上了十二阶石台,里头有人一掀帘子,甄尚宫便抬脚跨过门槛儿进了屋。元春紧跟着进去,眼前的景象是蓦地吓了她一大跳——
满屋子站得规整齐全的女史,静静地不出一声儿,屋子里人起码有二三十人,却个个儿摒神静气,便是里头掉根儿针也听得见。
只见甄尚宫自坐在上首,东侧坐着一名发白如雪的老者,正恬然温和地看着她们,想来便是另一位尚宫。甄尚宫见众人毕至,便道一声,“各司请坐。”殿中诸女便各自井然寻了座位坐下,唯有元春在内的四个年轻女孩子呆愣在原地。
元春一下子明白过来,方才一屋子人安静等着,实则是在等她受罚归来。眼下这是要新来的秀女们“认门子”了。她跪了两个时辰,这一屋子人,便只等了她两个时辰,还无人抱怨骚动,想必这尚宫局内日常治下的严谨与严苛。说来有些好笑,这套规程听上去倒像是江湖间的帮派中拜堂口的模样,怎么难道宫里的掖庭女官们也兴这一套吗?
只听甄尚宫道:“诸卿打各地远道而来,今日毕至此处实是缘分。今日见过后,诸卿便是尚宫局的人,需遵从我尚宫局的规矩。在各宫办差行走,凭的是各宫各局的脸面。阖六宫之中,还无人敢掖我尚宫局的脸面,自然,我也也决不许有人败了它的名誉。”
恩威并重,张弛有度,她这话一出,诸姝不由默默挺直了腰板儿,眼神儿里也渐渐坚定起来。
甄尚宫见众人将话听进去了,也便脸色一缓,和声道:“这下便认认人儿罢。”说着左手一展,恭敬道:“这是林尚宫,是掖庭六局中资历最深的女官,咱们一众能在林尚宫治下做事是福分。你等需礼敬有加,心存敬慕。”
四个新来的姑娘面色一凛,齐齐敛衽下拜:“见过林尚宫,请尚宫指教。”
林尚宫呵呵一笑,双手一抬,“什么资历最深?是年纪最老罢了!我是个不中用的了,到了宫外也没得营生,好在皇后娘娘体恤,许我赖在宫里头讨口饭吃。这世界早晚还是你们的。”说罢,命人奉上个托盘来,上头齐整摆着四支如意莲花纹玉簪。那玉簪通身莹白,形状周正婉约,朴实雅致,如同林尚宫本人一般。“这是见面礼,送给你们四个丫头。玉能养人气,簪能正人型,莲花是高洁之花,盼你们今后无论身居何处,也能记得身清气正这四个字。”
她说话间温和慈爱,像极了家中爱怜孙女的祖母,言语间却处处有深意,透着智慧与豁达的光芒。元春想起贾母来,此刻倒不由眼圈儿一红。四人连忙谢恩收下玉簪,由宫女端端正正地戴在了鬓边。
甄尚宫道:“林尚宫的教诲,你们还需谨记,时日久了,必会感谢林尚宫今日所教。”林尚宫笑道:“阿琰,一切皆靠缘法,你也不必太过苛求她们。毕竟她们还是些孩子呐。”甄尚宫恭谨地欠身儿道:“您说的也是。”于是转向她们,面色柔和了些,“我姓甄,同是这尚宫局的掌事,前儿在承先殿前,各位曾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