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自古以来便有,最早的记录在《周礼》中,名为“女官”,实则不过是后宫高阶的宫女。但女官与宫女不同,享俸禄,有品佚,负责宫中日常事务周转运作,也兼教导管理低阶宫女之能。在古代,有些女官也与嫔御的地位相似,只是女官不为皇嗣绵延子嗣。
制度沿袭至大晟朝,只留下掖庭六局二十四司的规制来。六局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和尚寝局,各局又自分为四司,归于六局各掌事,皆在掖庭令统御。女官不再是奉人巾栉的婢女,而是后宫中真真切切的为官者,维持宫掖周转秩序,是中宫管理后宫的助手。
后蜀的花蕊夫人曾赋诗云:
六宫宫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
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虽则不能如愿入东宫侍奉,但没被封为嫔御,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元春却对这位清凌凌的岳后颇为看不透,那样多的秀女留用为女史,被皇后亲口留在凤仪宫的却只有她一人。其余的皆入六局,由掖庭令分配各局。
元春随着众人出了大殿,瞧着被留用的女史们被掖庭令带走,被留了牌子的嫔御则被统一送往映秀宫,自己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似的傻站在原地。
“咦,这不是贾府的大小姐嘛。”元春用不着转身,便知道又是七皇子那个小恶魔,“贾小姐站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可是后宫,宫女儿在这儿可是不能骑马的。”
元春长眉一挑,回身便是一礼,“见过三殿下、七殿下。”她一抬脸,满面的笑意,“殿下说错了,臣不是宫女,是皇后娘娘亲封的凤仪宫女史。永巷里不能骑马,是宫里自古以来的规矩,纵是丞相入宫,也需得在程光门换轿辇。”略一停顿,着重点明:“男女都一样。”
慕容纶听了俊眉倒立:“放肆!本皇子说话,你还敢回嘴!”
元春笑得慈祥极了,像个深宫里浸淫多年的老嬷儿瞧着不听话的皇子,“殿下年纪还小,尚未出宫建府,养在凤仪宫中,便是臣的主子。扶言正行是臣的职责,殿下说的错了,臣不得不指出,以免将来殿下在御前也失仪。”
七皇子张口结舌,“你……你装什么老成,你不过就比我大了个一两岁罢了!何况本皇子自有太傅管教,轮得到你一届宫女指手画脚么?”
元春看智障似的看着他:“殿下又忘了,臣不是宫女。”
她面如春花晓月,色若夏波潋滟,嬉笑怒骂都端在眼神儿里,那星子般的双眸亮晶灿灿,再恭谨的外表也掩不住它的锋芒。慕容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好奇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十四年来在公侯深院里藏着,如今能这样在脱颖众人。她是那种无论到哪里都会绽放华彩的人,只做个东宫的女侍官,太也委屈她了。
元春感觉到慕容绽探究的目光,侧颜一瞥,便与他对上。她心下不由一颤,只觉得他的眼神儿像穿透了自己的外壳,直刺心底。奇怪,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瞧过她,仿佛她是个急待开采的金矿,或是待价而沽的玉石。本当是羞辱的,可不知为何心底里又有些暗暗地得意,她知道慕容绽眼神里探究的不是自己的美貌或是身世,而是内在一些更为珍贵的东西,譬如才华、智慧、勇气这些女子本不该有的。她觉得得意,是因为头一回有人对她充满着好奇,企图探寻她的潜力。
慕容纶还在一旁道:“宫女、女史,不都是奴才罢了,你以为到了东宫你就不是奴才了吗……”
元春的脸色一变,才要出声询问,却被一把沉稳干练的女声打断了:“臣甄琰给三殿下、七殿下请安。”
三人回头一看,才发现甄尚宫早已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正低低地伏蹲着行礼。七皇子有些惊慌,忙道:“甄尚宫请起。”
那甄尚宫却纹丝儿不动,静得似一尊泥塑。七皇子想来颇为敬畏这位年长的女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半步,手略抬了抬想去扶:“尚宫快起来呀。”
哪知甄尚宫忽而抬起了头,目光如闪电一般扫过少年稚气的脸,将他的动作一下子钉在原地不敢动换。此时一旁的慕容绽方好整以暇地弹弹衣袖,淡淡道:“免礼。”
“谢殿下。”甄琰端然起身,平静地注视着七皇子,“七殿下,你可知臣方才为何不听你的话起身么?”
慕容纶再没了方才面对元春时的嚣张气焰,嗫嚅道:“兄长在前,我不该逾矩出头。”
“只是兄长?”
“是……是上位。”
甄琰的语气柔软下来:“殿下心里一定在怪臣,殿下与三殿下亲如同胞,怎么还分上位下位呢?岂不是挑拨了兄弟关系吗?可是殿下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说符合自己身份的话,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对吗?”
慕容纶其实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他自然知道甄尚宫此举并非在强调兄弟尊卑,而是在暗指他方才与元春说话时的轻浮鲁莽。他自幼养在岳后膝下,对这位岳后从前的贴身侍女有极深的感情,旁人的话轻易劝不动他的,唯有甄尚宫是他真心敬服。
他当下脸红道:“尚宫说的是,方才我轻浮了。”
甄尚宫温柔地注视着他,眼神与方才元春刻意装作的温和是那样不同,叫人如沐春风:“殿下知耻而明理,将来必成大材。”
“多谢尚宫,我这就去寻太傅领罚。”慕容纶被她夸得面红耳赤,当下自觉地认错,又觉得在元春面前被人耳提面命极丢面子,连忙脚底抹油,说完便走。
“三殿下难道便没错了吗?”甄尚宫转向慕容绽笑嗔着。
慕容绽清冷的脸上微微一笑,“请尚宫指教。”他像极了岳后,与生俱来的寒冰气息打骨子里透出来,他又更多了一分天之骄子的高贵,身材颀长挺拔,平常站在那里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此刻元春呆呆望着他的笑容,却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寒冰迸裂的极致美感,就连刀刻似的冷峻的五官也柔和起来。
甄尚宫笑道:“你这当哥哥的,寻常时若不多点醒着兄弟,难道真要瞧他到了御前或是太子面前丢脸不成?知道的说你们兄弟感情好,你总是纵着他,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有负霖妃娘娘临前的嘱托呢。”
慕容绽笑道:“我不是纵着他,只觉得他这样有趣罢了。”
甄尚宫嗔道:“三殿下!”
慕容绽息事宁人,举掌投降道:“是,我听尚宫的就是了。”他收了笑容,朝甄尚宫略一欠身儿,眼神儿打元春身上一扫而过,转身离开了。
两位皇子先后离开了,甄尚宫便恢复了她一贯以来肃穆的深刻面容,正静静地看着元春,像在等着什么。
元春方才目瞪口呆地盯着她柔中带刚地教导皇子,让两个人都心服口服地离开,正是钦佩万分。
这才是真正的教引女官的气派。
从前她做公主时,也如七皇子一样,总觉得嬷嬷们不过是伺候她的奴才罢了,如今看来,这“奴才”可比“先生”有时还能耐呢!
她见甄尚宫瞧着她,忙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全礼,“下官请尚宫大人的安。”
甄尚宫冷冷道:“不敬上位,滥逞口舌,偷梁换柱,去崇德门下头跪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尚宫局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哈,总算有人能管管她了。。。
本期榜单还是每天晚上7点更新,有事我会提前请假滴~
☆、华胥引
日薄西山,最后的一丝夕阳从思明殿飞檐上的蹲兽脊梁上渐渐落下去,形状诡谲的蹲兽在夕阳红澄澄的芒中显得格外高大,黑漆漆的,像在巨大的宫墙下投下狰狞的姿态。
元春瞧了瞧天色,心底里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身子一歪,跌坐在一旁的青石板地上。
深春气暖,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花香味,那是东侧花园里靡靡传来的玉兰气息,缭绕在人的周围,像在遮掩着什么。青石板地不太凉,却坚硬如铁,跪在上头久了,感觉皮肉也要被骨头压穿。
女官轻易是不罚跪的,因一个“官”字,给足了体面。女官靠一双手脚、一副头脑讨生活,跪坏了膝盖,便是断了人活路。纵要罚,也给垫一层蒲团,软绵绵的不伤身,却是诛心。崇德门是后宫贯穿东西的必经之门,跪在此处,来来往往的宫人太监看了个遍。这是在告诫罚跪的女官,心正才能身不斜,行得端才能坐得稳,否则在宫里,女官与寻常的宫女太监没有分别。
元春丢尽了脸面,一个时辰之后便又想触柱自尽了。死死地盯着门框上雕着的龙凤呈祥,眼红红的尽是杀意,对自己的杀心。
“才这么一会子就熬不住了?”元春抬眼一看,三皇子慕容绽正倚在不远处拐角的宫墙上看着他。砖红的宫墙衬得他面如温玉,眼神儿却冰冷如冬,“我还当你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
元春方才恨得牙根儿酸,“我连死都不怕,还怕天地不成?阎王若见了我,只怕今儿也要头疼!”是啊,若是警幻知道了,怕是要气得神仙下凡来将她鞭|尸。该完成的任务不见推进,倒是成日家想着要死。要死,要死,真是没死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