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小女纯子。”高明给出了并不出人意料的介绍,“那边是照顾纯子的阿良。”
靠近门的一个女人对他们行礼。她年纪有三十岁,长相很老实。应该是纯子小姐的乳母,在纯子小姐长大后继续留在她身边服侍的。明月注视着她,并盯着她交叠放在地板上的手;女人注意到了,露出不安的神色,将手往里藏了藏。
“明月小姐,怎么了吗?”高明注意到不对,迟疑着看向阿良,“咦,阿良,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作为侍女,阿良穿着的是便于活动的窄袖,再怎么想藏住手也无济于事,高明就顺利看到她手上带血的伤痕。
“是被野猫抓了抓了一下……”阿良吞吞吐吐地说。
高明愣了一愣,猛然反应过来:“难道是纯子……!”他转头盯着女儿,但年幼的纯子紧紧低着头。
“高明大人,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明月问。
“唉……”高明无可奈何地叹气。
在找上明月之前,高明试图自己处理这件事。他越想越觉得是那个偶人的问题,就让人把娃娃远远扔掉,但仅仅过了一天,惊恐的下人就跑来告诉他,说那个偶人又莫名其妙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纯子的卧房。高明想,不如干脆把偶人烧掉,但纯子却苦苦哀求他,说一定不是那个偶人的问题,还说如果偶人被毁掉的话,她也一定会死。高明无奈之下,又让人将偶人扔到更远的山里,这一回,偶人没再回来。
又因为晚上的时候,纯子身上会发生怪事,高明就让几个侍女轮流给女儿守夜,今晚就轮到阿良。心事重重的高明在会客厅等待明月的到来,却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嚎叫,紧接着就是女人的尖叫。等高明匆匆赶过去,却只看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女儿,而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良。地板上还有利爪留下的抓痕。点亮烛火后,高明突然发现,被纯子紧紧抱在怀里的,不是那个被他扔掉的偶人又是什么!
“结果偶人根本就是又回来了,却被这孩子藏了起来!”高明又是生气又是恐惧,“纯子她……就把那个东西藏在被子里!每天晚上抱着偶人睡觉……”
纯子依旧一动不动。当高明说话的声音消失后,屋里就陷入了寂静。烛火照亮的范围有限,室内的边缘处于光暗模糊的边界,和屋外的黑暗连成一体。夜风吹着草木,声音近似幽幽呜咽。
明月又看了一眼侍女阿良。屋里所有人中,她站得和阿良最近。感觉到身边某只妖的蠢蠢欲动,明月悄悄伸手拽住了他已经伸出去的爪子。茨木的鬼爪宽厚粗粝,尖锐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腕,如果不是有契约在,多半就是一条口子。某妖不高兴地重重“哼”一声,不过只有明月能听到。
明明无风,四下火光突然齐齐跳动几下,险些熄灭。高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幸好及时压住了,算不得丢脸。
年少的阴阳师站在原地不动,轻声呼唤:“纯子小姐?”
与此同时,屋里响起一声铃铛的轻响:叮铃——
高明注意到那是阴阳师腰间悬挂的铜铃;似乎也是大唐的式样。
纯子身体轻轻抖了抖,抬头看过来。和她父亲高明不同,她是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很大,下垂的眼角有种天然的忧郁。当她抬头的时候,怀里抱着的东西就露了出来;那是偶人的头。偶人果然是大唐的风格,做成少女的模样,梳着双环髻,银盘似的面庞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小小的嘴唇含着一丝笑意,就像菩萨的那种似有若无的、和善的笑意。但在此刻光线昏暗的室内,如此精细的笑意,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明月了然地“噢”了一声,语气中很有点感叹。高明立刻问:“明月小姐发现什么了吗?”
“还要再看看。”她说。
纯子望着白衣的阴阳师,嘴唇迟疑地动了动。“……那个,阴阳师大人……”她的声音很细,显得很不安,“您可不可以……往旁边站一点……”
屋里人的视线就刷刷地集中在小姑娘身上。但这个一直表现得很瑟缩的小姑娘一点没在意,还是用不安又挺执拗的眼神看着明月。高明忙问纯子看到了什么,纯子抱紧怀里的娃娃,然后抬手指了指侍女阿良所在的地方,“那里……”
阿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转动脖子,紧张地看来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够了!”高明受不了地呵斥一声,“纯子,把那个东西给我!”
说着,大纳言就气势汹汹地想过去把偶人夺过来,而纯子惊慌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明月拦下了激动的高明。“高明大人,冷静一点怎么样?”她说,“专业的东西,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比较好。”
虽然年少,阴阳师的微笑却莫名有种震慑之意。高明有些讪讪,看着这位贺茂的阴阳师径直走到纯子面前,跪坐在那里,低声和纯子说着什么。高明努力去听,却听不清楚,只看到女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竟然牵着阴阳师的手站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抱着那个娃娃。
“走吧。”明月说。
“去哪里?”高明脱口问道。
“就在庭院里。需要之前让高明大人准备的杨桐树枝和清水,哦对了,再要一把铲子。”
“铲子?”高明纳闷。
“没错。”明月指了指门边的侍女,“阿良,你也跟着过去。”
侍女低下了头。
明月要的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她牵着纯子走到庭院里,最后在一棵枝条虬结的梅树面前站定,说:“把这里挖开。”
高明示意家仆上前,却又听阴阳师说:“阿良去挖。”
大纳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扑通”一下,转头就看见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如果还反应不过来,高明就白活了这许多年了。“什么,阿良,难道是你在搞鬼?!”他的震惊甚至暂时高过了怒火。
阿良可是纯子的乳母!
但阴阳师想了想,说:“噢,也不全是吧。先别问这么多了,高明大人,让阿良先把东西挖出来吧。”
其他仆人提着灯笼,轻轻发抖的侍女就拿着小铲子,一点点将梅树下的土地挖开。铁铲生涩地啃噬着土地和树根,渐渐铲出一个凹洞;最后,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露了出来。盒子半新不旧,木料很薄,松垮垮的,和大纳言府中精致的用具很不相称。
一阵恶臭从盒子中散发出来。
“好臭的味道……”
大家都以袖掩鼻。
挖出盒子的阿良已经彻底瘫坐在一旁,好似用光了所有力气。明月拿起杨桐树枝,把它浸在装有清水的笔洗里,又低头问纯子:“把她借给我一下可以吗?”
纯子抬起头,半晌,递出了手上的偶人。高明惊讶地“噢”了一声。
明月捏着偶人的后颈,把偶人提起来。然后她一手拿起被水洗涤过的杨桐树枝,将树枝悬在盒子上方,手腕轻轻一抖,滴滴清水就顺着深绿色的树叶落在了盒子上。
突然!
“喵嗷嗷嗷嗷——”
凶戾的嚎叫声响彻了整个庭院!但不是从盒子里,而是从明月手上捏着的偶人身上!高明条件反射地死死捂住耳朵,感觉那叫声凄厉幽怨,直往脑子里钻。他瞪着眼睛去看那偶人,却见偶人身上渐渐浮出了一只猫的影子!那猫眼睛绿油油的,宛若浮在暗夜中的两粒鬼火,满是怨恨和凶残。
那位阴阳师好像念了一句什么,就见那猫身体一僵,而那叫声也停止了。她抓着猫的后颈,手一点没动,但猫的影子却开始和偶人慢慢分离。偶人缓缓下落,最后被伸出双手的纯子抓住,重新紧紧抱在怀里。
明月拎着猫,来回晃了晃,最后松开手;半透明的猫消失在空气中。
“这只猫妖……去哪儿了?”高明问。
“如此作恶多端的妖孽,自然是被我挫骨扬灰,自此粉身碎骨,再也无法为祸人间了!”明月正气凛然地回答。
高明十分赞成,连连点头。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妖“呵呵”冷笑,把手里的猫当球一样抛上抛下,最后被自家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踢了一脚。
仆人拿一根树枝挑开盒盖。借着灯火,人们看清那是一只腐烂的猫尸,溃烂的尸身上还能看见灰蓝色的皮毛,和方才阴阳师从偶人中分离出来的影子一般无二,只除了怒睁的猫眼是宝石黄。在猫尸旁边,还有一块木牌。仆人把灯火移近,高明就看到木牌上是自己女儿的名字和出生年月。
“这是……!”高明大怒,“阿良,果然是你吗!”
侍女抖个不停。
“最后一步了……”
明月又用杨桐树枝蘸了蘸清水,准备往猫尸身上滴去。但突然,边上瘫软着的侍女阿良猛地扑到她脚下,大声说:“求求您!我不是!我只是以为……”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明月只说了这一句话,并用空着的那只手把纯子揽过去,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衣服里。
当清水滴到猫身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嗤——”,就像烧得滚烫的铁被浸入冷水中时那样。于此同时,阿良尖叫一声,一下栽在地上,手脚抽搐几下,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