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的诗是什么样的呢?他要想一想。是了。离家三四月, 泪落百千行。万事……万事……
他怔怔地回忆着。
……万事皆如梦, 时时仰彼苍。
……他是谁?为什么想不起来……他是谁?!
突然之间,无比强烈的怨恨和悲愤喷薄而出!他感到鲜血混合着泪水从眼眶源源不断地流下, 还有怨恨、怨恨、怨恨怨恨怨恨……
咬牙切齿地憎恨着!不能原谅!绝不能原谅!如果不是那群人, 他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如果不是那群人!
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而只剩下强烈的怨念和恨意的怪物。
好——恨——
浓重的黑云遮蔽了纤细的钩月。晴朗的秋夜里,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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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纯子期待地问, “豌豆小姐最后和那家的公子在一起了吗?”
明月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那真好。”纯子心满意足地抱紧了怀里的娃娃。
看着小姑娘红润的脸庞和乌溜溜的眼睛,明月手痒地去摸了摸她的头。纯子露出了害羞的微笑。和三个月前明月刚见她的时候比起来,纯子的气色好了不少,神情也开朗了一些。大概是看在这个的份上, 源高明对明月更客气了不少,至少不会把勉强摆在脸上了。
作为一个非正式朝廷编制人员,明月有很多空闲, 所以她三五不时地就来看看纯子, 陪她聊天、给她讲讲故事什么的。她这辈子知道得最多的就是山精鬼怪的传说, 但纯子安静又和顺, 还有点怯生生的,似乎不太适合刺激性强的故事,明月就努力回忆她还记得起来的那些童话故事,改编成古典和风版本,再讲给纯子听。比如豌豆公主的童话,就成了“善良又机智的公家小姐如何战胜了心上人父母的刁难,最后成功抱得公子归”这样的故事。
小孩子就是该抱着玩偶、听着故事好好长大嘛。明月满意地给自己点了个赞。
“那么,这次的故事就讲完啦。”她说,“纯子小姐该去老师那里上课了。我记得,上一次老师教了《伊吕波歌》吧?”
“嗯。”纯子乖乖点头,又有点开心地说,“我已经记住了,明月小姐要不要听?”
不等明月点头,她就以一种孩童特有的急切开始了背诵:
花开香气艳,终有凋落时。世人谁常在,世事奈若何。高山曾巍巍,今朝平野阔。凡尘如酒醉,梦醒皆须散。
《伊吕波歌》是真言宗创始人空海和尚创作的,一首歌包含了所有假名,写得也很美,是启蒙的好材料。纯子背完了,很期待地看着明月。明月立刻鼓掌,夸奖道:“纯子小姐很厉害哦!”
纯子笑得眯起两只大眼睛。她怀里的唐人娃娃很温柔地看着她。
告辞纯子,明月走出大纳言的家门,第一眼就看到停在那里的牛车。两个蹲在车后休息的车夫立刻站起身,小跑到车前,将车轭压低,殷勤地等她上去。
“都说了我不需要……算了。”她明月不喜欢坐牛车,但想想还是不为难下人了,大概是大纳言大人觉得次次让客人徒步回去,于他面上挂不住吧。
上车前明月看了一眼天空,发现上午还秋阳明媚的天空,此刻已经昏沉起来,或许待会儿要下雨。
牛车缓缓前行。
“最近城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明月透过帘子往外看,“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的样子。”
“是,是有那么一个传闻,明月大人。”
“传闻?”
车夫里比较活泼的那一个立即回答:“是。听说最近不止一个人看到了一种怪鸟,就在上京区。最开始是晚上,有人一直听到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还在天空中看到火光。后来白天的时候也有人说,看到了白色的怪鸟,会喷火,还会哀嚎。”
“是吗,都哀嚎些什么?”
“好像是……‘到底要等到何时啊’,这样一句话不断重复。”
——到底要等到何时啊……
牛车重重一颤。
明月立刻探出头,往天空看去。多云又昏沉的天空空无一物,但有几片雪白的羽毛悠悠飘落。
“明、明月大人?”车夫知道车上这位是阴阳师,因此虽然害怕,却还算镇定,“您也听到了吗?”
明月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天空,然后低头,伸手捡起那片落在车辕上的羽毛。那根羽毛纤长洁白,光亮柔韧;明月将羽毛收入怀里。
“放心吧,没事的。继续走就行了。”
她的声音莫名让人平静下来。
等到家之后,她跳下车,想想又回过身,对车夫说:“待会儿你们回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这样就不会有事了。”
一脸忐忑的车夫如获至宝,连连点头。明月又让他们先走,车夫犹豫片刻,还是调转车头,往来时路行驶过去了。
年少的阴阳师站在自家门口,眯眼看着牛车远去,一路低低扬起尘埃。在她头顶上,天空比她上车前来得更昏暗了,就像天快黑了一样;风中也多了一丝潮湿的味道。一场雨正在逼近。
说起来,这几天晚上还都在打雷。
“咪呜——”
身后的门自己打开了,跳出来一只小猫,冲着她直叫唤。明月回头蹲下身,招呼道:“小九,来。”
灰蓝色的小猫只有成年男子巴掌大,淡黄色的宝石眼亮晶晶的,听到招呼就跑过来跳到明月怀里,喉咙里“咕噜噜”地叫着,像在说什么。明月一听就笑了,抱着小九走进屋里。她进去之后,门又自己关上了。
沙沙,沙沙。庭院中修竹竿竿,依旧如夏日时那般青翠,不曾沾染丝毫秋意。但竹林空地上见缝插针长了几株低矮的槭树,叶片已然红黄间杂,为青青竹林添了一抹亮色。不过最亮眼的还要属面前这只一身甲胄的大妖怪:白发,金眼,小麦色皮肤,玄色衣袍,金红双色铠甲,再加头上红色的鬼角和脸上红色的花纹。
简直像是五彩斑斓的秋日女神。不是小学生写作文经常写么,“秋天披着她五彩的外衣向我们走来。”
“明月,你笑什么?”茨木警惕地问。
明月举起手中的小九;猫咪对着茨木“咪呜”又叫了一声。茨木眼睛微眯,嘴角扯出一个猎食者般的笑:“呵,胆子很大嘛。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敢挑衅我,你想找死吗?”
“咪呜——”
“小九挺喜欢你的。”明月笑眯眯地说,“茨木,低头。”
“不,你想干什么……可恶你又命令我!!”
明月举高小九,轻轻把它放到大妖怪头顶上。小九快乐地叫了一声,小巧的身子稳稳盘踞在茨木头顶,然后把自己蜷缩成毛茸茸的一团,只有分叉的尾巴摇来摇去。
“明月!”茨木抬起头,露出狰狞的表情和额头乱跳的青筋,并且伸爪就想把猫给抓下来。
“就让它待在你头上嘛,就当戴了个帽子,反正式神不会在你头上尿尿啦,别担心。”明月轻飘飘地说,并且又用上了契约赋予她的控制力。茨木的鬼爪僵在半空,努力半晌无果,最后只得顶着一只灰蓝色的毛球怒视自家阴阳师。明月忍了半天,最后还是哈哈大笑,用力拍着茨木的肩,权当安慰。
“……哼,虽然是弱得可怜的猫妖,但勉强算勇气可嘉。”茨木磨了半天牙,终于成功调整了自己的脑回路,昂首冷笑,“既然如此,给你一点奖励也可以接受。”
幸好他不知道有个词叫“阿Q精神”。
浑身上下写满“不可一世”的大妖怪,在头上顶一只萌萌的小猫,明月一直笑,觉得果然茨木还是很可爱的。“哈哈哈……不过真不知道小九为什么喜欢你,明明我才是主人嘛。”她揉揉肚子,“我还记得当时小九被你拿在手上抛来抛去,害怕得动都不敢动。咦等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哦哟,好虐恋情深哦,我要嫉妒了。”
茨木虽然听不懂,但斜眼看她依旧笑嘻嘻,就还是蠢蠢欲动地想跟这家伙打一架——笑得太碍眼了!果然,能够让他心甘情愿折服的,还是只有酒吞童子一个人!
轰隆隆——
昏暗的天空中传来一阵闷响。明月和茨木同时抬头望向天空,茨木头上的小九也睁开了眼睛。
“秋天也有响雷吗,这可有些难得。”明月轻声说,“快下雨了啊。”
她的笑容淡了下去,却牵连出一丝神秘莫测的气韵,就像空气中悄无声息增多的水雾一样。茨木望向她,正打算说什么,突然神色一动,目光锐利起来,问:“明月,你身上哪儿来的妖气?”
“嗯?”明月想了想,“哦,那个啊,路上捡的羽毛。”
她刚把羽毛拿出来,茨木就劈手夺过去,捏在手里嫌弃地看了看,反手就扔掉。“小妖怪!”他不满地哼哼。
“噗,你反应这么大干嘛?我怎么感觉自己仿佛被抓到出轨的渣男?天哪哈哈哈哈……”
“忍耐几个做杂事的小妖怪已经是极限了。”茨木做出严正申明,又哼笑,“我可是为你着想,明月。面对太过弱小的妖怪,要我克制住吃掉它们的欲望,也是很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