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菅原道真大人含怨而死,这才发生了那次著名的“清凉殿落雷事件”……而且据说,祖父藤原忠平之所以能够取代藤原时平掌握藤原家,也是道真大人报复时平的缘故。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真大人怨怒的灵魂有没有安息?
就在兼家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乘坐的牛车很突兀地停了下来。车轴发出一声长长的“嘎吱”声,兼家也猛地向前倒去,幸亏他反应敏捷、及时稳住身体,这才没发生不幸的事件。
“兼家大人……”车夫的声音充满惊恐,压得低低的,“有、有妖怪……!”
兼家登时心里一紧。平安京里从不缺乏和鬼怪有关的传说,隔三差五就会冒出新的传说,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作为藤原北家的一员,兼家自幼就被严密地保护起来,而在他仅有的几次冒险经历里,他也从来没真正遇到过妖怪。没想到今夜为了避人耳目,轻车简从地出了门,就偏偏撞上了。
他悄悄掀起车帘,用一只眼睛观察车外的情况。
月光依旧水一样清亮,照得前方的街道清晰可见,也同样让道路尽头那团黑气清楚地显露出来。坐在车辕上的侍从瑟瑟发抖,但没有兼家的命令,他也不敢动弹。越过侍从那不断颤抖的肩膀,兼家瞪大眼睛,看到那团黑气裹挟着无数形容可怖的妖魔,正飞速朝他这边移动着。
“好饿,好饿!”
“想吃人肉!”
“男人的话就剥皮,女人的话就吸掉她们的眼珠!”
长了一张大嘴的火焰熊熊车轮、青面獠牙的鬼头、浑身长满眼睛的猛兽……这些妖怪尖声大笑着,混合着它们残酷血腥的话语,形成了打雷一样的轰鸣。明明这么吵,周围的建筑却一片死寂,甚至让兼家产生了世界上只有他和侍从两个活人的错觉。
“是百鬼夜行……”兼家轻声呢喃,脸变得惨白。他无暇思考别的,只揪紧了衣服的前襟,无比后悔他今晚出门没有带上东大寺和尚们手抄的经文。
“有活人的气味!”
随着一声尖叫,妖怪的视线齐刷刷移了过来!兼家的冷汗“唰”地流了下来,短短几息就浸湿了他贴身的单衣。“快,快跑!”兼家命令车夫。
“啊呀,是活人啊!是活生生的人!”
“活人血肉的香气!我要喝干他的血!”
“给我他的内脏!”
“我要一点点嚼碎他的骨头!”
牛不安地“哞哞”直叫,哆哆嗦嗦的车夫努力想让牛车掉头,但妖怪们用比刚才还要快的速度直直往这里扑过来。兼家都嗅到了风中腥臭的味道!他满头大汗,咬紧了牙,无比惊恐,却又在惊恐中生出一股无论如何也要求生的狠劲。他眯起眼睛,狠狠盯了一眼抖如筛糠的车夫,心一横,直接从车上跳下来,打算凭自己的双腿逃走。
反正有牛和车夫给他们吃,应该能够抵挡一会儿!自己可不能这么轻易地在这里死掉!兼家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谁知,一个女人的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是兼家,是藤原兼家啊!”那个尖锐的女声在呼唤他,“兼家,你可真狠心哪!”
兼家大惊失色!他回头一看,只见一颗女人的头颅向他猛冲过来!没错,只有一颗头颅而已,黑色的长发在不断飞舞,那张沾满血污的女人的脸上满是怨恨,张开嘴时露出尖利的獠牙。
兼家几乎吓呆了——但只有短短一瞬!当他眼角余光看到一旁某栋宅邸敞开着大门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涌上,让他飞扑了过去,一头撞进屋里!
“有人吗,有人吗!!”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快救救我啊!!”
可眼前的庭院一片荒芜。前方伫立的木屋破败不堪,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兼家呼喊了好几句,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座荒凉的宅邸,正是菅原道真大人遗留的那一栋。
“好哇,兼家,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身后女鬼咬牙切齿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来的;兼家终于感到了绝望。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叮铃——叮铃——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明明很轻,却莫名穿透了妖怪的吵嚷,清晰地传递到了兼家耳边。
叮铃——叮铃——
对了,这是铃铛敲响的声音。这样质朴、悠远的调子,令人想起寺院清净的钟声,也让兼家那绝望而惊恐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啊真是……都这么晚了,你们吵什么啊?”
一个年轻的、清亮柔和的女声,用懒洋洋的语调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她开口的同时,吵闹着要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陡然安静下去,旋即,兼家听到它们惊恐的尖叫,然后是地面发出的“隆隆”声,就像被千军万马争先恐后踏过时那样的声响。
就在他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平安度过眼前的危机时,他身后再次响起了女鬼怨恨的尖叫:“啊啊啊,兼家,你这狼心狗肺的、可恨的东西,凭什么能够化险为夷!”
那道腥臭的风再度冲他袭来!
“茨木。”
一秒。两秒。
兼家屏住呼吸,小心地睁开眼睛。浸润着月光的庭院再度映入他的眼帘,不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依旧不紧不慢地摇曳着,仿若无事发生。兼家低下头,确定地上自己的影子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而不是被分成七零八碎的好几块,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看到在那同样破败的宅邸门口,站着一个白衣阴阳师。虽然是男装打扮,但凭兼家的眼力,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个年少的女子,并因为那清丽无双的容貌而瞠目,一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为其容光所慑,兼家竟然都忘了惧怕对方身边那个高大的、一看就是妖怪的男子,而只顾盯着少女看个不停。
“哼!”
那妖怪很不高兴,充满煞气地瞪住兼家,暗金色眼睛满布黑气,霎时便让这位藤原北家的公卿一个激灵,总算回神。他看见妖怪手上提着一个头颅,正是方才追杀他的那个女鬼。
“这位大人,我说你哪位啊?”少女阴阳师一手叉腰,挑高了秀丽的眉毛。分明无礼的神情和姿态,由她做来半点都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因为被她注视而觉得喜悦。
兼家暗自深呼吸,将最后一缕惊怖呼了出去。“吾乃中务卿藤原兼家,”他注视着少女,思索了片刻,胸有成竹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刚回京不久的贺茂小姐吧。”
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对方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甚至还带着几分敷衍,说:“哦,是兼家大人啊。”
“刚才承蒙贺茂小姐相救,真是十分感谢。”
对他的道谢,贺茂小姐也毫不动容。
“兼家大人不必客气,我不过刚好顺手。”她说,“已经很晚了,兼家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贵府的座驾还在外面等候呢。”
果然,门外是刚刚被兼家抛弃的牛车和侍从,无论哪一个都完好无损,没有遭遇妖魔的毒手。兼家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逃命的狼狈样子,还有想用下人当诱饵的心理,一定都被对方看穿了。依照平安京贵族们风雅的性格,此刻他该羞愧得掩面离去,但兼家不同;他十分坦然自若。
“想请教贺茂小姐一件事。贺茂小姐是否知道,这女鬼是为了什么要追杀我?”
明明刚才脱离险境,兼家却已经恢复了镇定。
“这个嘛?”贺茂小姐似笑非笑道,“无非就是被兼家大人始乱终弃的某个女子,死后也无法平息怨念,于是化鬼来寻仇了吧。”
这下兼家终于赶到不自在了。他匆匆客气了几句话,就告辞离开,坐上牛车返回了自己位于上京东部的宅邸。
牛车碌碌远去,年少的阴阳师也打个呵欠,随手关上大门。道路重新恢复安静,只留下一地月光,宛若无事发生。
但是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庭院中的景象却发生了变化。原本荒凉破败的景色就像墨色遇水一般溶开,转而浮现出来的,是齐整的草木、潺湲的流水,木屋也变了样子,不说焕然一新,至少干干净净。整座建筑虽然免不了空旷,却比刚刚像样多了。
“都是保宪大人的式神打扫的啊,真方便。”明月略有些羡慕,转头就抱怨自家式神,“你说你,自己不做事就算了,还不准我收新的式神,这次虽然麻烦别人,但总不能次次都这样吧?”
“我什么时候不做事了?”茨木很不满,伸出手里拎的女鬼头颅晃来晃去,“你说这是什么?还有刚才那些小妖小鬼,要不是我,你能收拾得那么轻松?”
不过他眼睛里的黑色妖气已经褪去,再怎么瞪眼都不吓人。
“呵呵,如果不是你非要跑去船冈山找酒吞童子,我们也不至于回来这么晚吧?这你怎么不说了。”明月没好气地拍了一下茨木的爪子,“还有,别晃!好好拿着,我要送她去轮回。”
她解开了对女鬼的封印。女鬼开始不停地哭泣,怨恨地讲述着她和藤原兼家的故事,明月“嗯嗯嗯”地听着,听完了就念一段咒语,最后看着女鬼露出解脱的神色,化为金色的光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