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祥琼万万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故,一时瞪大眼睛,连“我早就不是公主了”这句反驳之语也忘记了去说。倒是月溪那点苦涩很快隐去,甚至还被她震惊的样子给逗笑了。“实话说,听蓬山公这么宣布以后,我内心反而松了一口气。”月溪说,“内心甚至在窃喜,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人能说我是为了篡夺王位而做出这一切的了。”
“月溪大人才不是那种人。”祥琼立即说。
月溪只是微笑不答。屋内一时很静,他转过头,透过雕花窗格看见外面茫茫的云海。云海是真的海,那些云气就是涌动的海水,会让吹来的风变成潮湿的咸味。月溪在鹰隼宫住了二十年,始终只肯住在这间宫殿群里最偏僻也最朴素的地方。每天他要起很早去议事堂,头顶安稳的群星,走在空旷安静的平台上,云气漫延在他脚下,濡湿朝服的下摆。
真的没有那种卑鄙的庆幸吗,为了能保全自己的名声而产生的庆幸?月溪想,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事,为什么祥琼公主,还有别的人,都可以这么笃定?
很奇怪,当年是月溪决定将她赶出王宫,让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公主去面对人间疾苦,这既是惩罚,也是希望她能亲眼看看芳国真实的惨状,明白她自己错在哪里。但当她真的完成蜕变,甚至成长为一个能干的他国官员,月溪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曾经很喜欢她的歌声。在远离人间的王宫里,她的歌声是唯一真正天真、纯粹、无害的事物,也因此显得格外美好。也许,在他心目中,无论祥琼成为什么样子,她总有一部分依旧是当年的芳国公主、皇宫宝玉;当她在临水的高台上唱起甜美的歌谣,连云海都会为之静止。
她现在坐在偏殿的下首,穿着朴素的衣服,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远不如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时一样鲜妍明媚,但那沉静思考的表情远胜曾经无知的快乐烂漫。
“既然蓬山公如此断言,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祥琼忍着不要露出太过失望的表情,“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从来不曾听说过麒麟会专门告知某个人没有天命……”
看月溪摇头,祥琼只能以一声叹息作为这个话题的终结。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五年了吧。”月溪说,“这一次祥琼前来芳国,难道就是为了向月溪询问升山的事情?”
祥琼成为官员也已经多年,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原本是这样的。”她说,“不过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原本我想,如果月溪大人今年春分去升山的话,希望能把她带上……”
“哦?”月溪一怔,显出几分意外,然后很快露出欣慰的笑意,“这么说,祥琼认为这个人有成为王的资质吗?”
“她是胎果,却会使用这边的语言。”祥琼直言道,“月溪大人也知道,我是庆国女王的女官,阳子曾把她当初的经历告知过我。前不久,我听景台甫说,蓬山公又偷偷跑了出去。算上最近一次‘蚀’的时间,或许……”
只有仙人和妖魔才不受语言的阻碍。当年景麒在蓬莱找到女王阳子时,立即就和她交换了誓约;当誓约成立的时候,王就跨入不老不死的仙人行列。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阳子初到异世也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那么,当现在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月溪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郑重。“我明白了。”他说,“冢宰小庸大人正好打算前往升山,就让那位大人加入小庸大人的队伍吧。”
“非常感谢,月溪大人。”
“哪里,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才对。接下来的话,祥琼的打算是?”
“我直接回庆国,王身边的工作还需要我来完成。”
“那么,多保重。”
“月溪大人也是,请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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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钱,作为武器的锋利且趁手的刀;这些行走在外的基本物品,当鼬甫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自动出现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一定是明月准备的,却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或许……麒麟就是这么神奇的生物?鼬也不是很确定,因为他直觉,如果明月是麒麟,也一定是麒麟中最神奇的一只。
想到她就想笑。不过当务之急是赶去恭国;春分距离现在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错过这次的话,就要等夏至了。所谓“升山”,就是进入黄海中央的蓬山,向麒麟询问自己是否具有王气。蓬山周围有四道门,各自位于四个不同的国家。四道大门通常紧闭不开,只在麒麟黄旗飘起的时候,分别会在一年中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打开。升山者必须在相应的时点,通过相应的大门进入蓬山。
在鼬原本的世界,也有大名这样的统治者,所以他一开始非常平静——
直到他切身感受到,王对于一个国家究竟有多重要。
一锄头。一锄头。再一锄头。板结的土壤松散开,沙土颗粒和白色的结晶混在一起。耕地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泛黄的青苗,连路边生命力最顽强的野草都耷拉下头。农妇弯着腰,机械地一下下松着土,毫不在意手上皲裂的皮肤已经渗出血。她已经干了很久,偶尔她会直起腰,擦一把头上的汗;尘土就着她脸上的汗晕开,又重新干涸在她脸上皱纹的夹缝里。
田垄旁有棵营养不良的小树,勉强挂了几片叶子;树荫下——如果这也能叫“树荫”的话——放了一个襁褓,襁褓里一个婴儿一直在哭。
鼬站在离婴儿不远的地方站定。干活的农妇只不过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重又继续给自家耕地松土。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看了一会儿,鼬忍不住问:“不管这孩子吗?他好像饿了。”
一个婴儿哭个不停,可能是饿了,可能是尿了,可能是其他让他不舒服的事情发生了,总之首先要由大人来察看他的情况。当弟弟佐助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鼬常常帮着母亲带他,换尿布之类的工作做得非常熟练。
这回农妇连头都没抬。“没到他吃饭的时间,他只能先忍着。”她说,“要是我不把活儿做完,以后他要遭的罪更大。”
她的声音里有种贫苦之人常见的暴躁。
鼬皱了下眉。这是个小村子,几座土堆的房子随便凑在一起,再加几亩耕地,还有几棵快死了的树。边上的水沟没有一滴水,除了几根野草,就是干涩发白的土壤。白日当头,在外面劳作的只有这一个女人,要不是鼬能捕捉到屋里传出的鼾声,他会以为这里只有女人和婴儿两个活人。
他该离开这个地方。有什么事,该等他找到明月之后再做。但莫名地,鼬一直站在边上,看着农妇终于做完手里的事,抬头看看日头,才顶着正午的烈日走过来,抱起婴儿晃了几下,然后毫不避忌地解衣服。
鼬赶紧扭开目光,还默默再往旁边移动几步,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狼狈。他听到农妇发出一声讥笑,但很快,她又叹了口气。
“真是个狠心的母亲,是吧?”她自嘲道,“孩子饿得直哭也不管。”
鼬没接这话,反而突然说:“这种严重盐碱化的土地,能种出东西来吗?”
那些附着在土壤颗粒上的白色结晶就是日积月累出的盐分。
“种不出来也得种,不然吃什么。”女人不在意道,“看你这小哥眉清目秀的,该不会是哪里的富家子偷跑出来的吧……等等,这种地方?莫非,你是海客?”
她的尾音一下狐疑地扬起。
“海客?说笑了。”鼬回答得镇定又自然,“我受雇于庆国的官员,前来察看巧国目前的状况。毕竟是邻国,如果巧国状况太过糟糕,庆国也会觉得很困扰的。”
他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了足够的情报。虽说普通人知道得十分有限,但世界上许多道理都是相通的,鼬本来就极聪明冷静,又在危险边缘独自行走多年,对事物的把握远非常人能比。
能用语言平和解决的问题,鼬就不会想用暴力解决。这只是个普通的妇人,还带一个幼小的孩子。
果然,女人“哦”一声,半点没怀疑。“这些年,确实很多人都逃难去了庆……”她出了一会儿神,“也是,当难民虽然只能住棚户,总还是比被妖魔吃掉好。”
孩子吃饱了,吐出个奶泡。女人把衣服拉好,轻轻给婴儿拍背。
鼬知道她穿好了衣服,就扭头看了那孩子一眼。婴儿瘦巴巴的,紧闭着眼睛,小手握成拳头,贴在母亲身上。
他忽然想起佐助小时候。
“你不逃吗?”鼬问,“这些房子,对于抵御妖魔根本毫无用处。”
女人古怪地笑了一下。“你以为为什么这里只剩我和其他几个女人?”她冷笑,“能走的早走了,还带走了所有的钱和粮食。剩下的都是拖后腿的,走什么走?我带着这孩子,走不了多远,要不是被妖魔吃掉,就是被流民拖走煮成晚饭!”
“喏,婴儿柔嫩,妖魔也好流民也好,他们最喜欢了!”
“小哥,你以为会吃人的只有妖魔吗?!”
“走了!走了!都走了!”
“只留下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