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因为‘蚀’的缘故,陆陆续续都会听到海客的传闻。过去都还好,最近几年,感觉海客和我们这边的人差距越来越大,很多人即便是穿上这边的衣服,学会了这边的语言,也能够很容易感觉到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乐俊面向朝霞,没有看鼬,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好似自言自语。鼬静静听他说话。
“因为突然之间远离故乡,而且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大家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抑郁症什么的——这个词还是一个海客先生告诉我的。最近十年,我一直在这附近工作,接待过好几次从那边来的客人,加上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也是海客……”乐俊又笑了笑,“所以一时忍不住,就莽莽撞撞地跑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风将海面吹出连绵的波纹;小小的浪花不断拍打在客船脚下,激起碎玉一样的白沫。一声一声,伴随着空中不时响起的海鸥的鸣叫,显得格外悠闲平静。鼬看大老鼠一眼,也像他一样靠上船舷,让身体放松下去。
“这么说,乐俊先生是庆国的官员吧。”因为无需再掩饰,鼬很自然地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称呼方式。
“哎?”
“不光是不同世界的人截然不同,就连身处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也可能看上去就知道完全不一样。”鼬淡淡道,“同一国家的官员和百姓,荒凉国家的百姓和繁华国家的百姓,都能一眼看出来。”
“啊……说起来,的确是这样没错。”大老鼠抖了抖胡须,表情有点困惑,“总觉得听上去,鼬小哥你在对什么感到不满意啊。”
“不,没有这回事。”
鼬回答得非常平淡。乐俊歪头看看他,知道自己问不出更多的事。“我以前其实是巧国的子民……父母是巧国人,我也是从巧国的里木上诞生出来的。”他说。
鼬神色微微一动。
乐俊没注意到;他正注视着海上的泡沫,流露出追忆时特有的感伤之色。“巧的先王讨厌半兽,所以我没办法在巧国完成学业。后来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朋友,在她的帮助下,我去了雁国念大学。”
“只因为是半兽吗?”
“嗯。大概觉得同样是里木长出来的,我们这样会变成兽形的人很讨厌吧。”
乐俊无意说明,当时巧王用的词语其实是更加过分的“卑贱”和“恶心”,但鼬很清楚这件事。不仅如此,他还知道,直到现在,巧的百姓还是非常鄙夷半兽与海客。一个集体的运转常常就是这样,即便制定规则的人可能早就消失,但既已形成的习惯仍然会延续下来,甚至因为缺乏领导者而歪曲得更加厉害。
“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有了成为官员的资格。虽然这么夸奖自己太不谦逊,但我可是那一届的第一名。”乐俊高兴时尾巴就会摇两下,“说来惭愧,当时的我已经生受了庆和雁的许多恩惠,但我心里始终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巧的新王赶快出现,这样我一定会回巧国去……”
大老鼠细小的爪子挠挠脸。
“总而言之,后来我还是决定为庆国效力。”
“是这样一回事吗。”鼬微微叹了口气,“真是巧国的损失。不过,乐俊先生的才能没有被耽误,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
大老鼠转过毛茸茸的脸,黑亮的眼睛望着他。鼬一怔,有点不解:“乐俊先生?”
“果然和咱想的一样,鼬小哥分明是很温柔的人嘛。”毛茸茸的脸上露出高兴而满足的笑容,胡须和软软的毛都在海风里一抖一抖的,“如果总是像刚上船时的那个样子,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会让人觉得有点担心呐。”
鼬又是一怔。怔仲之间,他有点无奈,有点想笑,又……更多的,又有点明白过来的感慨。
“我……”他张张口,发现自己心里果然条件反射地涌出一阵不适感——那种忍者普遍都会有的,对吐露真实情绪的不适感。他微微摇头,到底放弃了刚才那一瞬的冲动。“谢谢,乐俊先生。”鼬说,声音柔和些许,“感谢您的好意。”
大老鼠摆了摆他的爪子。“鼬小哥你真是太客气了。”他笑着说,“其实我也只是随便聊了两句而已。”
这时,帆船已经起锚,桅杆上的风帆降落完毕,鼓鼓地被风充满,像海里的鲸鱼神气活现地鼓出肚皮。鼬回头,望着那片繁华平和的景象缓缓远去。风是离岸风,把他和船一起送往远方。
“鼬小哥有很重要的人吗?”
“啊,有的。”
“那下一次见面的时候,鼬小哥可以试着把心事说给那个人听。不然的话,对方也会觉得担忧吧。”
“嗯……我会试试看的。”
******
危险袭来的那一刻,明月扑了上去。
当那颗巨大的龙头顶破水面、张着血盆大口要吞掉船上的人的时候,明月看到护卫队长那同时流露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凶狠的脸,那时,她满脑子反复播放的,竟然都是出发之前,队长站在岸上,跟她说他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儿,刚刚上少学。
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儿……
刚上少学……
家人啊。
黑云密布,巨浪滔滔。船上的人和货物在颠簸中滚来滚去,宛如一锅被热烈翻炒的糖栗子。
“居然是窫窳——”
人群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叫,那种满满的绝望都快从他喉咙里溢出来了。
鸦羽?什么鸦羽?她没耐心仔细听。
鬼知道当时不曾在意的那句话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对她触动这么大,可能就是圣母病发作,她突然想找找道德上的自我满足感吧。
总之,明月像个炮仗一样猛地弹射出去,狠狠地,一下就把队长那八尺壮汉给撞到一边。那巨大的龙首上眼珠子也大如磨盘,转动间盯过来,却在突然之间凝在明月身上不动。
在和妖魔对上目光的时候,她潜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乍然紧绷,几乎要束缚住她的动作。但明月可不管;她只僵硬了比一个呼吸更短的时间,就坚持抽刀——
用力刺穿怪龙的上颌!
怪龙痛叫出声,仰身往海里跌落;她手握刀柄,跟着落向海面。
即便在这种关键时刻,妖魔的眼睛也不肯放过她;幽绿的目光如有实质,牢牢黏在她身上。
明月听到了身后有人大喊,她本想帅气地说一句“我老孙去也”,然而这个时候,她也死死盯住妖魔,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开目光。
妖魔的身躯狠狠拍击在海浪之巅,轰出的水声仿若雷鸣。轰然声响的同时,明月好像也听到了什么类似金属的声音,像是有个锁链不断抖动,然后凶猛地拴住了什么东西。
虚幻的海水淹没了她的口鼻。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
“魇苍!”
……
冰凉的、雾气一样奇异的海水将自己推上岸后回归海中;一阵暖洋洋的感觉悄然拂过,带走了最后一点寒意。在极度的疲惫中,明月努力睁开眼睛,在自己的影子里看见一双幽绿的眼睛。
好像挺眼熟的……
她试探性地呼唤:“魇苍。”
——是,主上。
明月愣了半天。此刻她整个人趴在沙滩上,背后烤着懒洋洋的阳光;她自己的影子在身旁投映出薄薄一绺,也不知道刚才还在海里搅得天翻地覆的妖魔是怎么躲进影子里去的。
“这算什么?”她匪夷所思,趴在地上吐槽,“被我插了一刀以后,就成了我的人……啊不,我的妖了吗?所以我现在拿的剧本是霸道妖总爱上我?”
——不,是因为主上降服了我……
“‘降服’?”明月回忆了一下之前护卫队长告诉她的一些知识,“但是,不是说妖魔是无法被驯养的吗?”
妖魔生性凶残,以人为食,是普通人最可怕的噩梦。但是,也有些凶人会产生制服妖魔的念头,就像人类会驯养妖兽作为骑乘一样,如果能够把凶暴的妖魔驯养成为手下,那妖魔反过来就会成为人类好用的工具。过去,真的有人成功捕捉到妖魔,还不止一个人,然而无一例外,妖魔在被捉住的一瞬间就自己死掉了。没有外来攻击,也不是因为之前受伤过重;什么都没有,就那样平白死掉了。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口耳相传,说妖魔是不可能被人类驯养的。
幽绿色的眼睛从她的影子中向外窥视出来,仿佛带了点幽怨之意。那是人类……那个声音闷闷地说,但是,主上是不一样的。
“为啥?莫非因为我是玛丽苏,你对我见色起意?”明月认真思索着这个可能性。
——不!是因为主上是麒麟!
妖魔似乎有一点点抓狂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明月放下心来,“不然我暂时还真无法反抗……等等,你说我是什么?”
——主上是麒麟。
“……之前有人说我是胎果,现在你说我是麒麟,所以接下来是不是会冒出来一个人,说我是别的奇奇怪怪的什么?”
在妖魔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远远传来一个义愤填膺的声音。
“在那边!我看到他往那边跑了……啊!在那里!那个王八蛋!我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