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以及另一件事……那件事你也听说了吗?”
庭院里一片银装素裹。昨晚下了半夜雪,清晨的世界就格外亮一些。坐在廊下往外看, 透过自己呼出的白气看到覆雪的原野。这里当然不是原野,只不过是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力量令原野在此处呈现罢了。他注视着白雪下的青松和枯藤。枯藤旁边伫立着一块岩石;岩石不高,看上去似可刚好作为一名妙龄少女的坐席——假如那位少女不介意坐在上面的话。
他唇边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微笑。
因此也昭显了他心不在焉的事实。
“喂——晴明!你到底有在听我说话吗?真是的,你这样一来, 不就显得我刚才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吗?像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似的。你一定在心里暗暗嘲笑我吧,晴明?你这人还是一样可恶。”
晴明的微笑顿时变成了苦笑。“哎, 博雅, 你不也还是跟以前一样直率吗?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无奈地摇头,稍后又露出一点戏谑之意,“不过, 与其说是‘像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不如说确实是一个‘语无伦次的老头子’, 描述要更加准确吧?”
“这样说的话……”博雅挠挠头,嘟哝着, “晴明不也是个老头子了吗?”
他们望着彼此, 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是,是这样没错。是啊……来到这个世上, 已接近七十载了。”晴明轻声感慨着。他略略抬起头, 从屋檐下仰望凝结着阴云的天空, 举起手里小小的茶杯,就像是要遥敬苍天一般。
他们确实都老了。高高的乌帽下掩不住银霜的踪迹,皱纹也像枯萎的藤蔓一般攀爬在面颊上;声音不再像年轻时一样中气十足,精神也大不如前。短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这样回首一看,确实会觉得,人类的衰老来得多么容易啊。
“就是说嘛。以前赏雪的时候,明明是该有一壶温热的清酒吧?现在可只有以茶当酒了。”博雅注视着晴明,“但尽管如此,晴明也还是晴明。”
不再年轻的大阴阳师收回手,转头对上挚友的目光。片刻后他轻轻“噢”一声,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淡淡的、神秘的、独属于安倍晴明的笑容。“博雅也还是博雅。”晴明温和地说。
“那是当然的嘛。”博雅理所当然地点头。
“博雅。”
“什么事,晴明?”
“和你说话还是一样叫人心情愉快。”
“是吗?”博雅不解地抓抓头,动作里还是透出一派年轻时的直率爽朗,“别管我了。晴明,我刚才问你的事情,你听见了吗?我是说这几天的传闻,说左京的城外山里,也就是以前上贺茂神社所在的地方附近……”
今年风雪来得早。平安京的飞檐染了冰色,城外更是风冷雪深,风吹雪散纷落漫天,自然之壮景美而严酷,行走其间的行人和车队步履维艰。风雪再大,也总有人要工作。京里和地方的联络不能断,供给东边山脚下的神社物资也不能断。谁都知道那座神社只是一座不足十年的新神社,但谁都知道他们必须把它当成三百多年的古建筑。上贺茂神社就是现在这一座,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后。没有第二座。
被灌输了这个理念的人们朝上贺茂神社前行。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平安京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寒冷到几乎令人怀疑是否有传说中的雪女作祟。
然后,人们就看见了。
“看见了?”
“说是风雪中行走的白衣女人的身影。”博雅说,“据说下雪以来的这段时间,不止一个人看到了,所以应该确有其事。怎么样,晴明,你觉得那真是雪女吗?”
年老的武士伸着脖子,看过来的眼神竟有很多执拗的成分。他手里同样握着纤巧的茶杯,只是茶水好像早凉了,没有丝毫热气。
“……你想知道什么呢,博雅?”晴明垂了垂眼帘,手指转了转手里的细瓷杯,复又抬眼安静地回视友人的目光。他唇边的笑容忽然变得更淡,也更远了。
“因为,也有传说……”
大阴阳师不言不语。
“……说那是三十年前突然逝去的,贺茂神主的怨灵。”
(2)
“你的年纪都这么大了,乘着风雪出门,真的好吗?”
清晨的平安京还未完全苏醒,积雪的街道洁净安详。博雅坐在晴明身旁,絮絮叨叨的样子果然是老爷爷爱犯的毛病。晴明苦笑:“哎呀,说到年纪这回事,博雅你不也是吗?”
“我跟晴明你可不一样……”博雅摇头,“我是武士嘛。是虽然不太懂汉诗和歌,却能执刀迎敌、身体强健的武士。”
“那么,我也不是身体柔弱的公卿。”
两人坐在牛车上,一言一笑都和过去一般无二。平安京街道笔直、气势雄伟,路面被尽力平整过,却还是会让行驶其上的牛车有许多颠簸。可晴明的车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走得异常平稳。车厢的一角悬挂一盏琉璃灯,点亮一团青色的光焰。灯盏上精美的雕花都已经泛黑、模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可那玻璃依旧剔透晶莹,一丝杂质都没有。
琉璃灯光覆盖了阴阳师的车架,令其得以避过妖鬼的目光。
博雅掀开车帘,对着那盏灯出了一会儿神。“晴明,我觉得这盏琉璃灯真是了不起。”他说,“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样纤巧的事物会不会很快破碎;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对它真是太失礼了。因为直到我们都老了,它也还是这样完整。”
“嗯,是啊。”晴明靠在车厢内壁上,笑容淡淡,“兴许是来自大唐的缘故吧。博雅,这样的琉璃灯,其实还有一盏。”
博雅回过头,目光平和。
“啊,我知道的,晴明。”
(3)
牛车从飞檐叠瓦间驶出,行向茫茫的雪野。初出城时还见到一两个头戴竹笠的僧侣走在路边,再往雪深处走,渐渐就只剩寂寂的野外风光。天愈加亮起来,雪光也更盛;四周一片光亮。晴明一直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博雅一直在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雪地上迤逦出两道浅浅的车辙,远比一辆载了两个人的车架该有的重量要轻。
“真是许久没见过城外的雪景了。”博雅说。
“很久了吗?”
“很久了吧。”
晴明点点头。
据说人们是在新的贺茂神社附近看到那一幕的。穿着白衣的女人,白色的身影几乎要和风雪融为一体;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手里提着青灯,那种特别的光芒在雪天里异常显眼。他们一开始还以为那真的是一个女人,还试图呼喊,但当他们亲眼看见她消失在山林中时,他们就知道自己撞上了怪事。那以后,每逢风雪时,总有人在附近看到那个女人。贺茂神社在四周探查过,却说没有任何污秽之气。
但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车架却并非朝向贺茂神社的方向。相反,牛车恰好绕过了那座华丽气派的神社,向着它背后的上贺茂神山而去。牛车轧雪而行;山里积雪愈厚,道路狭窄,等到山林灌木密集到牛或车都无法通过的时候,晴明终于睁开了眼睛,从车上走了下去。
“接下来就只能靠走的了。”
大阴阳师说到这里时竟显出几分愉快。他毫无负担地舍弃了车架,捡起一根树枝并抖了抖上面的雪和尘土,一边拨开树枝、杂草,一边向山的更深处探寻。“不过,要是待会儿不下雪的话,我们就要多等很久了。”晴明说,“怎么样,博雅,会下雪吗?”
“会下雪的。”博雅回答,“放心吧,晴明。”
“听到这样的回答可真是叫人安心。”
晴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吹一首笛曲吧,博雅。”他说,“我也有很久未曾听过叶二的声音了。”
“走在山路上让人吹笛子,晴明可真是为难人。”话虽如此,博雅依旧驯从地取下腰间竹笛,横于唇畔,指尖略略虚按几下,旋即一首乐曲就流淌而出。
天空雪云涌动,林间山风疏冷。积雪和枯叶同时自枝头剥落,在笛曲的间歇中砸出几声沙沙的响。倏忽风起,林涛起伏,而后又是万籁俱寂。
竹笛的声音停歇了。
“博雅。”
“嗯?”
“梅花落了。”
“噢,曲名是叫《落梅》的。”
“看来天神大人又从谁那里得到了新的乐谱。”晴明没有回头,唯有丝丝缕缕的笑意,似有若无地从他话音里流露、散逸风中,“他有缠着你一遍遍吹给他听吧?”
“晴明,对天神大人也不该用‘他’这样不敬的说法。你啊,果然还是老样子。”博雅有些紧张地左右看看,生怕那个老头会从哪里跳出来对他们吹胡子瞪眼发脾气,“也不能说‘缠’……只不过,天神大人是很喜欢来自大唐的东西的。”
晴明轻声地笑。果然,他想,这是很令人怀念的啊。
(4)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小的空地。巨大的岩石从山坡横生出来,就成了一块平台。对岸山脉起伏,面前山谷下落;几条细长的冰雪凝固在斜坡上,应该是被冰冻的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