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嗯?”
“换一个吧。”他说,“这首识字歌我都听腻了。”
这种不吉利的、无病呻吟的东西,他不想由她来唱。
她眼睫轻轻眨动,唇畔流露出了然而宽容的笑意。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他内心那些和她相关的软弱情绪;她总是那样,洒脱之中又藏着些许神秘。
“我可不会唱其他歌啊。”她托腮看着他,“记得住的、雅致的句子也十分有限。不过,倒还是大概记得一些。那么就这个吧”
他当然是记得那时她的笑容的。纵然她是逆光看来,面容隐匿在暗影中,他终究也能凭借往昔的记忆,在之后的时光中一笔一画刻出她那时候的笑颜。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歪着头,声音轻柔暖和。
“茨木,你一定也要这么想。”她说,“在你看不见我的时候,你一定要这么想,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还在这里。”
她好像在暗指什么,又好像没有。
“你要记得我啊。”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或者,忘了我也可以。纵然没有了记忆,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也还是存在于过去的时光里,不会消失。”
“……无稽之谈。”他断然否认,语气几近凶狠,“敢从我眼前消失,是瞧不起我茨木童子的力量吗?”
愤怒和激烈的反驳,背后潜藏的常常是不安和犹疑。可他是真的不善于感受情绪,他人的或是自己的;他是顺从本能作出反应的妖怪,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对情绪的成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那是潜意识给他敲响的警告,告诫他应该更加注意她一些才可以,要想办法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才可以。
他真的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茨木酱你还是那么中二嘛。这样我就放心了。”她愉快地对他勾手,“你过来。”
于是他走过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光影。当他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想问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一下抱住了他。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腹间,紧紧地抱住他。
印象里,那好像是她唯一一次主动做出这样亲密的行为。他的心一下子膨胀到极点,倏忽变得比云还柔软,飘飘忽忽的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高兴又有些害羞,只顾着小心地触碰她的头发和后背,一时竟然没有注意到她那时的语气有多么奇怪。
“……不会消失的,茨木。”她说,“真的不会消失的。”
那样又低又轻的声音,究竟想对他传达怎样郑重的事情……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筹谋这件事。
很好。
——这是我必须完成的事情。茨木,你不懂。
很好。
——我本来以为感情能让你驯化,看来是我误会了。
很好。
他有多心痛,就有多愤怒。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愤怒地斩断了仅剩三年的契约,如何想杀死她却只是打落了那根他亲手磨出的发簪。他恨自己竟然还痴心妄想要和她重新签订一份更加郑重的契约,将自己那漫长的生命划出一半来捧到她面前。他那么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愚蠢和妄念,却在她看似温柔地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时,依旧对她心生眷恋。
他觉得自己又愚蠢又可笑。这是真的。否则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离开她,还怀揣自以为是的愤怒和复仇的决心。离开她之后,他每天都说,一定要让她知道好看,要让她知道玩弄他这样的大妖怪会得到怎样恐怖的惩罚。
真的……又愚蠢,又可笑。
第86章 番外一 千江有水千江月(完)
她死之后,他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曾经华丽庄重的上贺茂神社所在地已然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土, 连扎根于此的山林都死去了;绿色遥遥在远方, 像是敬畏着这里, 不敢向此生长。阳光升起又落下,但落在这里的阳光亦显得苍白黯淡。整个上贺茂神山仿佛元气大伤, 唯有山风还兀自来回穿梭。
他整天整天地游荡在山里。他在寻找那个人。他亲眼目睹她就站在此处, 她也说过等她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会来找他。一定是那件事太艰难,连她都会在完成之后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出现。没关系, 他会找到她;他本来也是打算回来找她的。她肯定还待在这里的某个角落等着他, 她肯定是相信他能够找到她, 所以才会连一丝呼唤都不曾发出……
没关系, 他会找到她。
太阳东升西落,远处的绿色夹杂了枯黄;天空变得更加高远, 从北方吹来的风悄然浸染一层寒意。候鸟掠过夕阳的边缘,在静默中飞向南边。一天一天, 她都没有出现。
“茨木童子。”
他只想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除此之外,所有其他都只是无谓的干扰。
“喂,茨木童子。”
多年之前, 在他们刚刚相遇不久的时候,她曾给过他一串铜钱。她说那是来自海对岸国家的钱币, 她带在身边用灵力蕴养了很久, 如果铜钱发热就是她在叫他, 如果红线断掉……呵,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茨木童子!”
他想,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就像他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扑在冰冷的土地上,一枚一枚地将散落的铜钱捡起来,用断掉的红线把它们重新串起来。那跟细弱的红线断裂成好多节,他只有一点点把它们重新栓起来。尽管已经很仔细了,但他毕竟不擅长做这些细致的事情;给她打磨的发簪很粗糙,现在串铜钱也歪歪扭扭,不像她做的那么好看。然而,串起来就好……
“茨木童子,你给本大爷振作起来啊!”
脸颊的痛感。躯干砸在泥土上的声音。土腥味阴凉湿润。他懒得转动眼珠,就直通通地看向上方。夜空很高,星星很少,云很淡。渐渐地,他不由自主将目光聚焦在那一弯月牙上面,再也无法移开。
……串起来就好。
那一串被他想方设法修复好的铜钱,终究是没办法还原如初。线很短,铜钱歪歪斜斜挤成一堆,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套在手腕上了。如今他把铜钱压在心口的位置,想在找到她之后,让她重新给他戴上。她必然会取笑他手工笨拙,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混蛋,之前缠着本大爷说不能被区区一个女人迷惑心志的是谁啊!喂,茨木童子你这家伙听到了吗?你还要在这个地方消沉多久?”
真吵。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酒吞童子也有这么吵闹的时候。
“酒吞童子吗……”
“你给我起来!”
他任由对方把自己拽起来。不重要,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现在他只有一件事要做,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交谈上。
“你这家伙……接受现实行不行!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世界上了,茨木童子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呵,接受……现实?接受什么现实?他终于第一次正眼看酒吞童子;昔日不断追逐的挚友,愤怒的表情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对他的关切吗?这种坦诚在此刻几乎让他憎恨。“酒吞童子,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他慢慢问,“呵,连红叶那个女人都……连那种女人都能死而复生,你凭什么说我的明月不在了?我的明月……我的……”
为什么偏偏是她?
“连那些蝼蚁都苟且偷生……那些肮脏的卑鄙的懦弱的自私的小人……”
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些家伙一定很庆幸吧!呵,凡人的痴心妄想、自高自大,招来灾祸就让她去承担!他们就躲在她后面瑟瑟发抖……不,他们多半还很得意吧,得意于找到了替死鬼,哈哈哈哈……酒吞童子,你的红叶不也是!如果没有她你以为那种卑微的女人能够有什么好下场!”
挚友的怒吼和挥拳。真是来势汹汹!呵呵呵……那又如何?被说中痛处了吗?他说的不是真相吗?这个世界不就是靠着牺牲她一个人才得以苟延残喘吗!!
“这种力量……!茨木童子,你这家伙做了什么?!”
无法停止的悲伤点燃无法停止的憎恨;无边的恨意不断融成新的力量,纠缠成黑色的火焰从他体内向外蔓延、焚烧。
“茨木童子!!”
那个他死命否认的事实,那个他拼命也想找到的人,那个跟他约好会来找他的人……
——我希望世界大同,天下清明。
这算什么回答?
——那么……我希望每一个自由的生命,都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面对那样的命运?
——我一定会来找你……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之后,茨木,我就来找你。
为什么……不再多等他一下,只要一下就好?
——“……以己之身,永镇阴川,令天地交泰、阴阳有序、万物清明……”
——……再见,茨木……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是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庞大到恐怖的力量在他身边纠缠集结,往四面八方无边无际地汹涌而去。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深重的怨恨——燃满杀意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