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任慈葬礼上,秋灵素拿出的那坛酒中的毒,是她自己下的。
秋灵素如此聪明的一个女人,在酒中下毒,自己又当众喝了毒酒,自然不是因任慈过世伤心过度想要自杀。
她是为了自保。
秋灵素在嫁给任慈改名叶淑贞洗手作羹汤之前,也是江湖上用毒的大家。她自己下的毒,当然知道如何控制分量,让她不至于真的被毒死,能够等到杏林的名医前来医治。
而出自杏林的神医都有一个同样的毛病,自己的病人就全权归自己管,她的一切衣食住行全部都会被交由杏林的人员负责。可以说,处在杏林接管下的病人是最为安全的,因为这个江湖上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神医啊。
那么问题来了。秋灵素作为前任丐帮帮主的夫人,现任丐帮帮主南宫灵的养母,在丐帮的地位尊崇无比,谁能够将她逼得不惜自残也要求得另外一个组织的保护?
楚留香无论怎么想,答案也有且只有一个,逼得秋灵素转投杏林自保的那个人,就是现任丐帮帮主南宫灵本人。
在得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楚留香非但震惊费解,甚至还有些痛苦。南宫灵是他在这个江湖上最好的朋友之一,而且一向豪爽仗义,在江湖上的形象几乎堪比他的养父任慈。换做其他任何人,别说怀疑,连想都不会想他和这件事有关。但偏偏知道此事的是楚留香……楚香帅重情重义,但却总是清醒冷静得过分。在必要的时候,他连自己都可以去怀疑。
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很快他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连秋灵素都在防备南宫灵,那么任慈的死,会不会也跟他有关?
隐元秘鉴上的第二条消息证实了他的猜测。
二十年前,一个叫天枫十四郎的东瀛人自扶桑来到中原,先后挑战了少林天峰大师和丐帮的任慈帮主,最后死在了任慈手中。他临死前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托付给了天峰大师和任慈帮主抚养,而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就是二十年前纵横江湖的女魔头,石观音。
在知道南宫灵是石观音的儿子的时候,楚留香脑海中的一条条线索彻底对上了。所以杀死任慈的就是石观音本人,她原本想嫁祸云梦仙子,哪知道云梦几年前跟人打了个莫名其妙的赌,还输了,阴差阳错洗清了嫌疑。云梦仙子嫌疑一洗清,杀害任慈帮主的人就很容易查出来了。南宫灵如果想当上丐帮帮主,自然是为任慈报仇的。石观音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亲儿子来对付自己,于是王十袋就成了南宫灵帮主之路上的绊脚石。只要他一死,丐帮混乱,南宫灵再上位就容易得多,还少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在身边掣肘。
王十袋这个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狐狸或许是知道些什么,也或许是早看出端倪,干脆就趁秋灵素下毒的时机假死脱身,跳出了这滩浑水,暗中等待时机的同时,还能看清自己死后丐帮众人的真面目。
而现如今,他既然出面将楚留香找来了,就说明时机已经到了。
楚留香端起茶盏喝了口酒,许是浸润了酒液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磁性的低哑,“另一个人是无花?”
王十袋沉默地点了点头。
楚留香苦笑了一声,“我早该想到。”
当时他追查秋灵素的下落时,在乌衣庵遇到了一个痴尼,还被幕后黑手刺杀。那痴尼临死前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无”字,他当时还以为她的意思是线索藏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现在想想,她当时想说的,根本就是“无花”二字。
王十袋是丐帮立帮以来第一个十袋长老,在丐帮几乎可以说说一不二。只要他愿意站出来指认,再加上一个活得好好的秋灵素,无论有没有切实证据,南宫灵都百口莫辩。而借由他假死之事跳出来的丐帮内部的蠹虫他也完全可以一巴掌拍死。他之所以还要找一个楚留香这样分量的盟友,就说明石观音的另外一个儿子的身份一点也不简单,例如江湖上人人赞誉的“七绝妙僧”无花。
“我知道这件事情不容易,算是老头子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了。”
“王长老言重。”
王十袋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这件事其实原本是应该交给陆小凤来做的。”
楚留香微微一怔,“陆兄?”
“对啊,我们都已经计划好了。哪想到几天前他突然接到一个消息,急急忙忙就赶去了京城。说什么都不肯留下来,你说,京城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个还要重要?”
楚留香眸光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但很快又将其放到了一边,思绪回到眼前这桩事情上来。
“王长老你现在出面找我,是时机已经成熟了?”
王十袋此时也将陆小凤的异常扔到了一边,闻言点了点头道,“老夫之前之所以没有立刻出面指证南宫灵,就是怕石观音因谋划失败恼羞成怒直接对丐帮下手。现如今石观音已经离开中原,且重伤之下无暇他顾,是时候将这个盖子揭开了。”
楚留香略微一怔,“石观音受伤了?”
“你不知道?”王十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了然地点了点头,“也对,这些都是隐元会的人直接告诉我的,他们收到消息的速度肯定是比其他人要快得多。”
“石观音一入中原就直接去找了红鞋子的首领公孙兰,然后江湖四大美人四去其一。就在前几日,她又闯了沈璧君所在的沈家庄,和金针沈家的沈老太君打了一场。沈老太君不敌她死在了她手中,但她也被沈太君临死之前的绝招重伤。隐元会收到了确切的消息,她已经回到大沙漠去了。”
☆、龟兹
这是一个非常宽敞而华丽的帐篷。
柔软的地毡铺在青青草地上,金红色纹样交织成的图案华丽得耀目。帐篷中自中原运来的红木家具样式精致典雅,显然应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大沙漠中太阳毒烈,白天的气温总是非常蒸得烫人,但这帐篷中的温度却不冷不热非常适宜。帐篷的一角,黄金打造的冰盆中,堆积成小山的晶莹剔透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
帐篷的中央摆着一扇水墨屏风,屏风后是一席如雨瀑般直直垂下的水晶珠帘。一个一袭白衣的纤瘦身影,安静地坐在珠帘后的妆台前,螓首微垂,淡淡地垂眸看着跪在她脚下的那个人。
长长的衣摆从她的膝上垂落在地,雪色的裙摆铺展在华丽的地毯上,白得仿佛罩上了一层柔光。在她脚边几步远之外,一个穿着一身异域风情的华服的女人半趴在那里,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撑在地上,整个身体都还在微微颤抖。尽管刚刚带给她死亡恐惧的人已经离开,但她似乎仍然没有从那种窒息一般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冷汗浸湿衣衫,她的脸色白得如同一个死人,帐篷中回响着粗重的喘息。
“她已经走了。”
半响之后,轻柔淡雅的声音在帐篷中响起。跪在地上的人猛的抬起头,脸上是还未退去的惊恐。
明月夜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刚那个在这里发了一场疯的女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你会说中原话吗?”
跪在地上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慢慢地,似乎也受到了她的情绪感染,渐渐镇定下来。她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会……会的。”
她的口音有些奇怪,说话的时候咬字吞吐,不知道是因为语言不熟练还是刚刚被吓得太狠还没回过神来。
明月夜也并不在意,只继续问道,“这里是哪儿?”
“龟兹国。”异域服饰的女人依然跪在地上,开口时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一道狰狞的青紫色掐痕横亘在那里,让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她看着面前这个刚刚被那位魔鬼一样的女人带进来的人,在她明静如水的目光下有些条件反射地瑟缩。她低低垂下了头,“这里是龟兹国的王庭。”
“你呢,你是谁?”
“我是……龟兹国王的大女儿。”
明月夜恍然,她的目光在这座华丽的帐篷中转了一圈,又落回依然跪在地上的人身上,“起来吧,她已经走了。”
这句话她刚刚已经说了一遍,此时再次重复之下,这位龟兹公主才终于听懂了一般,抬头看了看她,摸索着从地上站起来。
“这里是你住的地方?”
龟兹公主低低“嗯”了一声。
明月夜偏头看了她一眼,一身异域华服的女人虽然站了起来,但始终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低低垂着头,双手在身前交握得死紧,袖口处露出的骨节都泛着青白。明白她在害怕什么,明月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如此紧张,我跟你一样,也不过是她的阶下囚而已。”
龟兹公主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
见她没有反应,明月夜也淡定地收回了目光。本来也只是随意地一句安慰,她如今的境况也并不比这位龟兹公主要好多少。明月夜淡漠如水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红木妆台上扫过,这位龟兹公主似乎很喜欢中原文化,帐篷中摆放的家具都是典型的汉家样式。妆台桌面上的漆木梳妆盒打开着,刚刚石观音带着她闯进来的时候,她似乎正在梳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洒了一桌,桌角处,一直鎏金凤钗要掉不掉地悬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