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忙问:“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呀。难道我送礼送错了不成。宝姐姐以前本来就有这么一串来着。”探春情急之下又带出以前的称呼来。
奶妈笑道:“这是姑娘不明白,还没嫁人呢。都说这麝香对已婚的女子不好,怕保不住胎。哪里还敢天天将这个带在身边。太太不是天天想着抱孙子么,说来这宝二奶奶身子很健壮,又不是那林姑娘,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呢。不知是不是以前那什么热病的关系……”
探春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好了,休得胡说。”同时又觉得自己是送错了东西,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第92章:分骨肉
探春让侍书和翠墨将分派好的东西各房送去,有单送香串的,单送绸缎的,还有单送脂粉的。将一柄如意送给了贾母,一尊泥金的楠木观音送给了王夫人。不限多少,为的是聊表一下心意,她在家里住不了几天,权当是个纪念。
探春看着留下来的这些东西。白玉匣子里装着的是几匣上好的胭脂水粉,虽然是宫中之物,但还没宝玉与她们自己配的清香匀净。剔红大圆盒里装着的是各式的首饰,金凤钗、攒珠钗、镶金嵌宝的发簪、青玉镯子、珍珠耳坠,还有一串金珀手串。红绸盖着的是赏出来的绸缎,有江宁织造出的妆花缎、云锦,还有杭州织造出的宫绸等等。至于小官皮箱里放着的那些东西,探春已经不想看了。
她望着这些东西发愣,脑中突然想起一事来。连忙亲手捡了几样东西,比别处都丰厚,让个小丫头拿着,一路往赵姨娘屋里走来。
赵姨娘正在炕上粘鞋呢,小丫头吉祥儿在小桌上描花样。赵姨娘见女儿进来了,又想到她的身份今非昔比,就是以前见了她也有些畏惧,更何况今日,战战兢兢地起身来,想开口叫她,却不知如何称呼,只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站在那里双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探春自己找地儿坐下,让小丫头将东西放在炕上。
赵姨娘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她屋里几时有过这些。想到不是太后赏的就是太妃赏的,又能有多少,偏偏在此时这个女儿还想到了自己。须臾间,眼眶竟然有些微润。
探春将赵姨娘做的针线拿来一看,水红的缎面,绣着一对黄鹂鸟,看着倒也鲜艳夺目,就是缎子有些陈旧了,也不知从哪里找着的边角料。探春抚摩着那对鸟儿对赵姨娘说:“拿了两疋布料来,拿去给环儿做身好衣裳吧。他又爱和人比吃穿,是个爱面子的人。再说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不能太失了颜面。”
赵姨娘点头答应:“你环兄弟不懂事,还想着你当姐姐的能多多教导下。哪知你却要走了。”
探春觉得鼻子一酸。这些年来,她一直痛苦自己的出身,因为是庶出,那些下人们也矮看她三分。要是和二姐一样性子软弱,指不定被人怎么欺负呢。又见赵姨娘已是青春不在,近些年来身子不好,想到这一分别,还不知今生有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便道:“姨娘也该好好的保重,岁数不小了。不该操心的事少管,看好环儿,以后你还得靠他。环儿总归来说也不算坏。”
赵姨娘含了热泪,点头说:“你放心吧,家里还有老爷,我日子也还过得。你环兄弟也大了,老爷还说让他今年跟着宝玉一同入场,这些天我都催着他念书。”又望了一眼探春继续说道:“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虽然平时我们娘俩也没什么亲近的地方,但毕竟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一旦说分别心里还真是舍不得。好好歹歹,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呢,剩下的路你自个儿走吧。”
探春抬起盈盈泪眼,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回赵姨娘。她有嫡母,庶母,生母,如今又添了位养母,唯独这位亲亲的生母她却疏远了许多。又见赵姨娘头上和往常一样,不论什么头饰都往头上搁,而且还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耳鬓的头发也有些松散了,探春起身来,拉着赵姨娘的手说:“让我给你梳梳头吧。”
接着又让小吉祥儿给开了妆奁,探春拉着赵姨娘坐在妆台前,解开了那头乌黑的头发。替她整理着。
赵姨娘笑说:“他们都说我们娘俩的头发像,都是这样的乌黑又密。你小的时候又喜欢戴那些艳丽的花儿,每次都嚷着丫鬟给你摘。自己也去摘过,还给刺伤了手,可还记得?”
探春是一点也想不起了,只摇摇头。她从未给谁梳过头,就是自己的头发也是翠墨天天帮忙整理,所以手不免有些抖,极力想弄好,又怕失了手给赵姨娘的头皮扯疼了。那些乌黑浓密的头发里,隐隐的还夹着几丝白发。探春失了神,梳子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下手。眼中一热,差点没滚下泪来。她松松的挽了一个倾髻,将一支她送的玫瑰红的碧玺簪子插上。又将一朵堆纱的宫花簪在耳鬓。
母女俩在镜中对看了一眼,探春笑说:“姨娘还是这样的容貌,只是平时没有打理好。不用将什么东西都堆在头上,显得累赘,也庸俗。再说你又能有什么好东西,这些首饰不再多,有那么一两件出彩的就够了。”
“人老了,哪里还能妆扮呢。不就成了个老妖精了么。”赵姨娘颇有些自嘲。
探春想着素日里她也没正眼瞧过几眼这位生母,因为她身份低贱,做事又没个眼色,没个成算,府里上下人等也瞧不起她,但毕竟是自己的生母,连着骨肉亲情呢。一时情难自抑,轻轻的搂着赵姨娘的肩膀,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感到温暖踏实过。
屋子里静极了,探春轻轻的揽着她的母亲,直到眼泪将赵姨娘肩头上的那块衣料慢慢的濡湿了。
此刻侍书找了来,见此情景倒惊了一跳,连忙说:“姑娘,太太有请。”
探春抬起头来,按着母亲的肩膀,与赵姨娘道:“我们娘俩还有许多话要说,请娘略等等,就来。”
“傻丫头,你去吧。别把正事给耽搁了。”赵姨娘缓缓的起身来。
探春便别了母亲往门口走去。快要跨过门槛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赵姨娘冲她一笑,探春微微颔首。
赵姨娘此时竟有喜又惊,又忧又虑。刚才探春喊的那句娘,真是暖到心窝里去了。
探春来到王夫人这边屋子,贾政也在此。探春赶着见礼,王夫人连忙扶道:“三姑娘如今是郡君了,不能再拜。”
探春坐下后,贾政道:“朝中已经允准了,让我送你出嫁,宝玉也跟了去。日子不多了,也好好的收拾收拾。”
探春敛眉想了一回,又仰面说:“女儿这一去,再回来也不知是何时。双亲皆已年迈,好好的保重身子才是第一要紧的。别牵挂女儿,女儿在外自会懂得珍惜。”
王夫人眼中一热,拿着绢子揉着眼睛说:“三丫头呀,我还真舍不得你。家里的这些事虽然有你两个嫂子照管着,但毕竟你主意多,很有分寸。想着给你找门好亲事,哪知却是不能……”
贾政叹了一声又道:“勤谨一点吧,便是对得起朝廷的恩德了。”
探春沉吟了下方道:“家境毕竟不如以前了,该省的需要省,还得留条后路呢。我想着该让人将南京的房子给收拾出来。再去置购点田产,万一这京中不保也还有个退路。”
贾政听着女儿的话深以为然,只是他身上没有爵位,如今又要外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便说:“是个长远的打算,眼下也还虑不到那里去。将来或许该想想以后的路。”
探春又说:“还有环儿他年纪也不小了,老爷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也多担待一点吧,好好的教养,切莫荒废,别学得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我娘以后还得靠他过一辈子呢。”
贾政点点头。
几日的时光转眼便过,距离正日子的前一日,探春该拜别了宗祠,拜别了父母往南安王府住一日。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依依不舍的与众人告别。只是怎么也不见赵姨娘和贾环的身影,前面又有婆子催促着。
探春对身边的婆子说:“妈妈,让我别一别就来。”于是提着衣裙,几步小跑着来到赵姨娘住着的屋子,却见贾环也站在那里。
探春一手拉了一个,只是哭,说不出话来。贾环也抽抽嗒嗒的,半天说了句:“姐姐去吧,娘有我呢。”
探春又搂着贾环哭道:“你也好好的,不许出去跟人鬼混,别伤娘的心。”
贾环道:“姐姐放心吧。”
又有丫鬟婆子来催着探春该走了。探春心里再不舍也得走,便对着赵姨娘跪下深深的作了一拜。
慌得赵姨娘忙去拉她:“哎,你别跪别拜,我也受不起。快快起来去吧,别误了正事。”
探春硬下心肠来,再也不去看他们母子,头也不回的往大门走去。
赵姨娘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拉着贾环直直的跪下了。直到再也看不见女儿的身影。
站在船板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有几只洁白的鸟儿在水面上低低的飞着。探春站在那里,记起了她曾经开过的那个海棠诗社。也曾留下了不少的风流佳句,没想到也就散了。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要是园中的这些姐妹没有散去,说不定她的诗社还能再兴旺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