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亭内,黛玉眼波斜斜一动,望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道:“依照规矩,多是三局两胜,阁下请出题,由我试对就是。”
见了她的神色,李稹不禁失笑,负着手道:“姑娘如此胸有成竹,只盼着待会儿输了,不要哭才好。”
剑眉一轩,寻思片刻,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温文道:“红梅娇丽妖娆,占尽风华,刚才我与姑娘,都已经亲眼瞧过了,如今我就以红梅为题,应情应景,姑娘听好了:胭脂染瓣,金粉染蕊,韵惹天边朝霞妒。”言罢注视着黛玉,但笑不语。
黛玉眸底露出一抹灵黠,不假思索地道:“这有何难?我以白梅来对,阁下请听:玉雪为骨,寒冰为魂,神依水畔琼楼栽。”
不必苦思冥想,便已脱口而出,且联得天衣无缝,足见才思敏捷,加上上联侧重描摹红梅的颜色,下联却在赞颂白梅的高洁神韵,孰高孰低,已见分晓。
李稹始料不及,看向黛玉的眸光里流露出几许震惊,几许感慨,这才发觉,之前自己实在太轻视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勉强镇定心神,李稹叹道:“姑娘好才华,看来我得打叠精神才行。”
想了须臾,倏然扬唇而笑,旋即道:“我又想好了一个,仍旧是赞红梅,姑娘留心听着:朱靥灼灼,娇妍妖娆,含露迎风国色姿。”
仍旧是三句话,看似简单,却暗含机锋,比起上一个对子,难了百倍还不止。
黛玉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道:“阁下思绪敏捷,实在不凡。”言罢微蹙娥眉,默默沉吟起来。
李稹抬手轻理衣襟,神态宛如闲庭漫步一般悠闲,含着温润笑意,徐徐道:“姑娘冰雪聪明,必定明白此联除了能够描绘红梅,还能用来赞颂佳人容华,当然,这还在其次,最特别的,却是第二句的四个字,姑娘可要多想想才行。”
黛玉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远处,静静思量,身旁的雪雁虽然不懂吟诵,但看着两人的神色,不由心中大急,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深深皱眉,暗自忧愁不已。
李稹唇边笑意愈深,带着一丝得色,定定看着黛玉,许久,见她眉眼深拧,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终生出不忍之心,复又道:“姑娘若是想不出来,不妨罢了,不要累坏身子,倒得不偿失,我也……”
“阁下不必说嘴,”不待他说完,黛玉便已舒展烟眉,神色温婉而镇定,不卑不亢地道,“我已经想出来了。”
李稹不由一怔,笑容凝在唇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法置信的神情,皱眉道:“这么快?”
黛玉眉目间有淡淡的傲气,越发显得整个人明丽大方,卓尔不凡,柔语如珠,缓缓从丹唇流淌而出:“阁下以红梅出对,我仍旧以白梅对答,是否合适,一听便知。”
抬眸看他一眼,目光明澈冷冽,宛如三秋之水一般,从容不迫地念道:“玉面皎皎,淡洁清泠,凌霜斗雪倾城品。”
对得工整,毫无破绽,果然是以白梅作答,亦可用来比拟佳人,更难得的是,上联仍旧描摹红梅姿容,下联重复赞颂白梅冰清玉洁、不惧寒霜的高贵品格,用心却巧妙新奇,别出心裁。
李稹彻底呆住,他活了这么多年,屹立在权利的巅峰,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不计其数,却从未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受震撼,不知所措。
眼前这一位明眸皓齿、姿容绝丽的少女,如此伶牙俐齿,如此文采横溢,到底是九天仙女下凡尘,还是谢道韫、李清照转世呢?
容华与才华,寻常女子只拥有一样,便足以让世人津津乐道,倾慕不已,偏偏眼前这个韶龄女子,竟将这两样都占全了,实在叫人不能不心折。
沉默良久,李稹叹息一声,终于改容相待,笑着道:“果然甚好,非此句不能对。”
凝神看着黛玉,眉宇间浮现出激赏之意,旋即道:“我只道此联一出,姑娘必定想不出,不料姑娘如此蕙质兰心,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第4章:定约
因为之前被这个男子气得七窍生烟,此刻,听着他的溢美之词,黛玉心底毫无感觉,竟是慢慢别过头,充耳不闻。
明眸善睐,黛玉唇角浮现出一痕淡笑,朦胧似有若无,云淡风轻地道:“三局两胜,既然我已经对出,那枚青玉钗,阁下当可归还了吧?”
这是两人相见之后,黛玉第一次露出笑容,似有粉红花朵在双靥绽放开来,比起之前,更添了几分娇美倩婉,李稹不由痴住,眸中闪现出深深的惊艳,一时竟忘记开口答话,不能不想更不愿自拔。
眼见他不言不语,却痴痴地瞧着自己,黛玉敛了笑容,颊上情不自禁地红云漫卷,娇怯不已,顿了一下,方泠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阁下堂堂七尺男儿,不会想抵赖吧?”
李稹神色间有一丝茫然,轻轻“唔”了一声,方才清醒过来,微笑道:“那倒不会,我岂是那般没品的人?”
说着,便抬手入袖,将青玉玲珑钗抽了出来,却是晃了几下,旋即道:“要我归还玉钗,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在这之前,还请姑娘回答我的问题,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如何?”
黛玉眸底掠过一丝不忿,却到底还是忍耐下来,不答反问道:“我自己暂且不论,不过,我对阁下的身份,倒是很感兴趣,不知阁下能否说明一二?”
李稹一怔,清楚地明白,倘若自己表明身份,会给眼前女子带来多大的震撼,自然不肯透露,却又不愿说假话来欺瞒,思前想后,因道:“我的身份很寻常,没什么好说的。”
“言而不实,分明有意隐瞒,”黛玉眼中有锐利的光芒一闪,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肯表明自己的身份,凭什么要我说我的来历?何况,我还是女子,阁下不觉得唐突吗?”
一番话说下来,淡到了极处,也冷到了极处。
李稹素来金尊玉贵,何尝遭遇过这样的连番冷待,但面对这个才色双绝、轻嗔爱娇的女子,心底哪里生得出半点怒气,反而继续笑道:“也罢,既然彼此都不肯说,不如懵懂一些,不问出处。”
抬手搁在凉亭的朱阑上,轻轻敲了几下,旋即道:“姑娘倒是很会回避问题,这样独特的性情,实在耐人寻味。”
他这番话徐徐道来,是褒是贬,黛玉并不知道,却也不在意,只斜睨着他手中的玉钗,期望能将母亲的遗物尽快拿回来,早早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人。
因顾念自己的身份,黛玉自然不肯亲自上前索要,因回身注目着雪雁,暗自使了个眼色。
雪雁随在她身边多年,甚有默契,见状不必沉吟,便已明白过来,连忙行到李稹身边,恭敬地道:“公子,事情已了,玉钗交给奴婢即可。”
不料李稹笑了一声,却是手势一缓,声音中更多了几分玩味:“这玉钗甚是精巧,又是佳人所遗,要我现在归还,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这样的嬉皮笑脸,黛玉纵然有再好的定力,也都被消耗殆尽,却又不能上去抢,只能恼怒道:“你这个登徒子,脸皮可真厚。”
她这样怒目相向、恼不可当,李稹却是言笑晏晏,轻松自如地回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也甚是温默。
虽然与眼前佳人相遇的时间甚短,但因他本是心思仔细之人,又特别留意黛玉的表情,只觉得这个少女仪态万千,百看不厌。
她清舞的时候,白衣胜雪,身段轻盈,翩然若素,令人几疑是青女素娥下凡尘;
她沉思的时候,丹唇微抿,娥眉轻颦,嫣然风姿,让人不知不觉沉醉下去;
她微笑的时候,恰如一朵合欢花在颊上绽放,清心玉映,即便身在寒冬,亦使人觉得如沐春风;
她生气娇羞的时候,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颊上泛起几许红晕,仿佛一点清艳桃色,冰肌玉骨中凝着妩媚,可怜可爱,明妍婉丽之处,竟是寻常言语难以尽诉的。
在这些神态里,最动人的,无疑是最后两种,此刻,李稹一面凝睇着她的娇态,一面将玉钗重新笼回袖中,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姑娘此言差矣,虽然刚才我们说过,要以这枚玉钗做彩头,可是,我们并没有约定,东西要即刻归还,如此算来,我并没有失约,又如何拉扯什么脸皮厚不厚?”
黛玉不免再次被他气得头昏脑胀,跺了跺脚,脱口道:“你这样无理取闹,出尔反尔,百般欺负我,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定会将今日之事宣之于众,到时候,看你如何自处。”
“无妨,”李稹唇角带笑,依旧剑眉星目,并无一丝波动,湛然道,“姑娘屡次说我是登徒子,既然恶名已经占定了,我又何必再忌讳?”
如此不羁的性情谈吐,终于使黛玉理智全失,再也不能忍耐。
轻拂云袖,黛玉冷冷瞧他一眼,道:“你执意要耍赖,我自然也没有法子,只能罢了。”
唇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声音清淡泠然,接着话头道:“为了一枚钗,阁下与我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到如今还是不肯拿出来,想必阁下很喜欢它,莫非想留着自己用?”
清凌凌的吴侬软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李稹不怒反笑,击掌道:“有趣有趣,姑娘竟也学会调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