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己也大是惊恐,却因舞了许久,手酸足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惶恐之际,只能微阖眼睛,暗叹“我命休矣”!
心头刚转过这个念头,忽地身子一旋,已经被人稳稳扶住,竟没有如与预期一般摔倒,更有清浅的呼吸拂在脸上,似春日时节和煦的暖风一般,隐约还夹杂着一丝清怡的香气,略一分辨,却是极名贵的龙涎香。
黛玉何尝遇到过这种事,吃惊之余,不禁吓得花容失色,蓦然睁开眼睛,迎面瞥见一双乌黑温润的瞳孔,满目皆是笑意,正湛湛望着自己,神色专注,隐约凝着一丝灼热,似乎周遭的一切不复存在,只有他们两人一般。
向晚风急,落花碎雪,似飞蝶琼玉一般,缤纷而下,带着清浅的凉意和婉转的清香,轻软落在身上,发出极清极浅的声响,让人几欲醉倒。
青丝如云堆,细描娥眉翠,道不尽胭脂桃颊娇如醉,正是露晓初妆,恰恰梅花羞。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兰玉树,风流无俗韵。
此情此景,如诗,亦如画。
须臾,黛玉清醒过来,方才发觉自己正在陌生人怀中,还是一个男子,不由满面娇羞,含恼道:“快放开我。”说着,便伸出手来,猛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见了她的反应,李稹怔了一下,心念转动间,已经猜出佳人可能不认识自己,虽被她推了一下,却因身形甚稳,竟是纹丝不动,唇角却轻轻扬起,舒展出一缕浮光掠影的笑纹。
黛玉双颊更是发烫,不过一瞬间,便染上了如玫瑰胭脂一般的红晕,越发显得容色姣好,明艳妍丽,跺脚道:“登徒子,还不放开我?”
李稹这才轻轻“哦”了一下,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和言道:“宛如黄莺初出谷,恍若珍珠落玉盘,你的声音,实在很好听。”
说着,便松开手,缓缓放开黛玉,唇角却依旧含笑,漫不经心地道:“登徒子?这称呼倒新鲜,以前从未听过。”
黛玉并不答话,只迅速退开两步,又接过雪雁递过来的斗篷,披在身上,只觉得一颗心纷纷乱乱,宛如被小鹿轻撞一般,落不到实处。
李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声音中亦带着玩味之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就成登徒子了?”
言语之际,定定看着眉眼如画的黛玉,心中又惊又喜,见惯了唯唯诺诺、装模作样的妃嫔、宫女,能遇上这么一个清丽绝俗,毫不矫揉的女子,不啻于上天赐的机缘。
见他明知故问,黛玉几欲昏厥,抬头飞快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凝着几许羞涩,几许恼怒,泠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方是君子行径,刚才你那般失仪,还不是登徒子吗?”
听了这番话,李稹也不生气,只笑了一下,散漫地道:“君子不君子,本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姑娘一定要恼我,我也没有法子。”
言语之际,目光深深凝在黛玉身上,细细打量了几眼,见黛玉发髻并未挽起,心念一转,便已明白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因道:“看你的穿戴,应该是哪位妃嫔的亲眷,近来才进宫,怪不得之前没见过。”
抬手攀了一枝红梅在手,唇角笑意如破冰而出的蜿蜒春水,犹有温意照人,旋即赞不绝口:“之前……我觉得,只有梅花才能占尽冬日风华,但见了姑娘之后,才知道,花远远不及人,不,应该说,佳人一舞,当可倾城。”
虽然此人说的都是溢美之词,但因他顾左右而言它,又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黛玉深颦秀眉,心头怒气不减,一拂云袖,冷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你这种人。”
李稹微微一哂,却并不生气,仍旧是一副笑如缱绻春风的模样,湛声道:“那是因为姑娘常在闺阁,还未遇上我罢了。”
说着,轻轻吸了一口气,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随即道:“我与姑娘,之前素未谋面,只是奇怪的是,我一见了姑娘,便觉得有缘,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前世便已见过,亦或者在梦里相遇过一般,不知姑娘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
听得他出言唐突而轻薄,黛玉更是气急,绞着手中的绢子,却说不出话来,倒是李稹见玉人脸色晕红,杏眼含嗔,一副又气又恼、娇怯不胜的模样,不由有些不忍。
稍减笑意,李稹望着她,敛声道:“罢了,罢了,我不说了,姑娘的模样,瞧着似乎柔弱得很,千万别为……我的话气坏了身子,不然,倒让我心中不安。”
说到这里,抬起手来,拂去肩上的雪花落瓣,剑眉星目在雪光的映衬下分外清朗温润,旋即从容开口,放缓了语意道:“刚才之事,我的确有些冒失,但是,姑娘也该明白,倘若我不出手相扶,姑娘必定会摔倒的。”
黛玉愕了须臾,虽然心知他说的是事实,却因恼他言语无状、态度乖张,依旧一脸冷淡,清凌凌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宁愿摔倒,也不要人来扶。”
这番话说得断然而清冷,仿佛冰雪轻击一般,李稹不由满脸错愕,看向黛玉的目光里多了一份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容色娇弱,却一身冷傲,倒是我小瞧姑娘了。”
见他这般三言两语,几乎将自己的性情说透,黛玉心中自是震惊,却很快清醒过来,沉声道:“小瞧不小瞧,我本也不在意,你爱怎么看,都随便你,于我没有大碍。”
听了这几句话,李稹更加心如明镜,明白眼前的佳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高孤傲,目下无尘,绝非寻常女子可比。
因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禁起了玩笑之心,兴致勃勃地瞧着她,揶揄道:“人生在世,没有傲骨,自然不好,只是我想提醒姑娘一身,姑娘毕竟是一介女流,哪里能够独自应对纷扰尘世?想来,将来还是要寻一个依靠,嫁个夫君,才能安然度日,不然,只有自己一人,岂不是很辛苦?”
闺阁女子多羞涩,但凡听到嫁人两个字,都是要脸红的,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直羞得面上红潮滚滚而来,勉强定了定神,稳住声音,语气冰冷道:“阁下未免管得太宽了,该怎么过日子,是我自己的事情,与阁下有什么关系?”
李稹仍旧一脸温默,看不出喜怒,笑嘻嘻地道:“相逢即是有缘,多嘴提醒一声,也是应该的。”
这样的态度,叫黛玉不觉凝起眉,心头顿有无力之感,欲要再出声呵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一向自觉得思绪清晰,口才绝佳,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唐突不羁,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男子面前,竟渐渐落了下风,不知如何是好。
正忿忿之际,听得他喃喃道:“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实在大不应该。”
说着,便笑了一笑,随即湛然看着黛玉,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宫的?”
黛玉哪肯回答,却不愿失了身份,当下泠然一笑,眉眼间如笼暮雪一般,淡淡道:“唔,刚才阁下不是说觉得与我有缘吗?既是这样,阁下自然能凭感觉,猜出我的来历,又何必开口询问?”
李稹不由语塞,却并没有生气,反而还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黛玉,声音中以透着欢畅之意:“有趣有趣,姑娘不肯告诉我真实身份,却故意拉扯出这么多话,这样的性情,实在可爱。”
听得他言语中颇有玩味之意,黛玉怔了一下,一时也辨不出心中是羞是恼,迅速转过身子,再不看他,也并不说话。
因见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寸步不让,雪雁一时呆住,又不敢插嘴,直到此时方走上来,向黛玉道:“姑娘,出来很久了,我们回去罢。”
黛玉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正要出言答允时,不料李稹却“呀”了一声,似乎直到现在才看清雪雁的面容,声音中亦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愕、诧异:“瞧你的模样,以前必定也是极好看的,怎么会……”他没有说下去,然而未尽之言,在场之人却都心知肚明。
但凡女子,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脸颊,这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雪雁到底还是没能忍耐住,心重重一沉,眼角更是湿润起来,却扬起头来,固执着不让眸中的泪水落下。
黛玉看在眼里,不由大是痛惜,身子一旋,已经挡在雪雁面前,随即轻轻道:“你别伤心,万事有我。”
她说得自然而坚定,落入李稹耳中,叹息之余,眸中不禁浮现出一抹异样,心头亦涌起深重的感慨。
原来,在这世上,竟有如此温善美好的女子,即便对待侍婢,也轻言细语,全心呵护。
叹一声,自出生以来,这么多年的时光,如流水而过,何尝有人会站在自己面前,说一声万事放心?
如此思一回,想一回,竟对佳人身后的侍婢,生出一丝羡慕来。
正沉吟之际,却听得玉人的声音徐缓传来,婉转清脆如黄鹂轻啭,甚为动听,却淡到了极致:“看阁下的穿戴打扮,想必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那么,必定明白‘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是什么意思吧?”
李稹仍在沉吟,闻言轻轻“唔”了一声,方颔首道:“自然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