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黛玉妙目一沉,望向他的目光分明已有了几分锐利,声音中更是凝着冰雪般的冷意,“阁下为何对我的丫鬟出言不逊?难道衣冠楚楚的阁下,见识却是极浅薄的么?”
李稹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眸中流露出一丝不能置信的神色,再开口时,语意便有些压抑低沉:“在我面前,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说话。”
听了他的话,黛玉脸上并无惊慌之色,反而还笼着手,眉如柳叶目似新月,云淡风轻地道:“那是因为阁下没来过这里,没见过我罢了。”
寥寥数语,恰与方才他说的话相呼应,颇具玩味之意。
李稹再也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旖旎的温意,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目似星辰,语意亦甚是轻快欢畅:“有好多年,我都没有真心笑过了,看来,今儿个来梅林,是我这一生,最值得最正确的决定。”
黛玉冷眼看他,正要再说时,衣袖却被身后的雪雁扯了几下,错愕之余,回头看时,正对上雪雁心急如焚的面色。
黛玉登时打了个激灵,全盘清醒过来,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自己进宫来,为的是在御前参贾家一本,怎么如今竟站在这里,与素未谋面的男子冷眼相看,寸步不让了?
想了一回,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冷意来,此人能穿着常服,在规矩森严的宫闱里随意走动,不受拘束,这样的他,又岂会是寻常之辈?
想来,此人纵然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是个金尊玉贵的亲王将侯吧?
未施计却先树敌,这样的形势,无疑是极险恶的。
念及此,心中即刻添了一丝沉重,更有深深的不解,自己的性情,素来都冷静自持,一派淡定,怎么如今出来赏了一回花,竟会被这个陌生的男子气得理智全失,与他针锋相对起来了?
深想一回,已经明白过来,是因这个男子性情太过独特,言语也甚是不羁,才让自己忘乎所以了吧?
心中这般怨念不已,黛玉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眸色中半是幽怨,半是嗔怪,却是欲语还休。
她的目光,李稹自是察觉了,唇边笑意愈深,闲闲负着手,方道:“姑娘瞧我做什么?唔,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还从未遇到过如姑娘这般舌绽莲花、寸步不让的女子,若是还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我们再来辩解辩解,一分高低。”
他这样悠闲自在,黛玉瞧在眼里,心中越发气恼,却到底还是顾念着自身处境微妙,不能失了分寸,因凝声道:“我没有什么话,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阁下请自便罢。”言罢,携过雪雁的手,转身便走,待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追随,更是加快步子,径直绝尘而去。
直到走得远了,黛玉方松了一口气,颦眉道:“今儿个真是倒霉,好端端的,竟遇上了这么个登徒子,实在让人着恼。”
雪雁眉间带愁,轻轻附和道:“今天的事情,实在有些蹊跷,只是姑娘与他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没看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真叫人担忧。”
黛玉心头亦有些忐忑,沉吟道:“这人虽然穿得不错,但言语唐突,缺少威仪,想来总不会是皇上,必定是哪个宗室王爷,闲散无事,来宫里游逛,可巧让我们赶上了。”
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勉强压下心绪,复道:“罢了,且不去管他,皇上已经有好久没到凤藻宫了,明天便是小年,往后的日子,也都会闲下来,皇上再不过来探望,就说不过去了。”
“到那时,元妃应该会让我与三妹妹出来觐见,我再寻个机缘,将事情尽快打点清楚,也就是了。”
雪雁点了点头,侧身看了黛玉一眼,脸上突然溢出一丝异色,急急地道:“姑娘,你发上的青玉钗不见了。”
黛玉愣了一下,心念一动,已经醒悟过来,咬着唇道:“刚才在梅林呆了那么久,必定遗失在那儿了。”
雪雁一脸急切,因道:“若是别的东西,也都罢了,偏这支钗是太太的遗物,又是姑娘的心爱之物,我即刻去寻回来,免得再生事端,姑娘,你先回凤藻宫罢。”
黛玉抬起头,看一眼暮色沉沉的天空,摇头道:“钗一定要寻回来,但如今天色已晚,你一个人过去,我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想了一想,随即道:“那男子必定已经走了,罢了,我们悄悄回去瞧一瞧,也省事些。”
雪雁沉吟须臾,便颔首道:“依姑娘的意思吧,毕竟两个人寻,比一个人要容易许多。”
于是两人相携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重新步回梅林,刚要步进丛树中,却听得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影探了出来,紫衫飘拂,唇角绽笑,正是方才所遇之人。
黛玉、雪雁互看一眼,均在心底暗呼倒霉,李稹自然不知她们的心意,轻扬剑眉,定定看着黛玉,温然道:“姑娘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黛玉眉眼如烟,不答反问道:“梅林景致虽好,却甚是湿冷,阁下怎么还没走?”
李稹含着笑意,神色如月如玉般俊朗潇洒,目光定在黛玉发髻上,负手道:“本来是打算走的,不过,刚才我在梅树下寻到了一枚青玉钗,想着失主可能会回来寻找,便特意在此相候。”
黛玉鸦翅一般的秀睫微微一动,流露出一丝怨念,神色却并无波动,很快退后一步,欠了欠身,客气地道:“青玉钗是我之物,既然是阁下拾到,若是肯归还,我感激不尽。”
她这般有礼而从容,李稹唇角笑意愈深,眸中却掠过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般一晃而过,不温不火地道:“姑娘说这玉钗是你的,可有什么凭证?”
这样问,分明是刻意刁难,黛玉气得头昏脑胀,定了定神,半晌方婉声道:“这支钗式样甚是简单,却是以整块玉雕琢而成,通体温润细腻,毫无瑕疵,不知我说得可对?”
李稹意态悠闲,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点头道:“不错,你说得一字不落。”说完,却依旧静立原地,不见有任何举动。
黛玉将心绪压下,凤目盈盈一抬,风姿嫣然,声音宁婉无波:“玉钗的确是我所有,阁下到底要怎样才肯归还?”
见了她的神色,李稹不免有些惊愕,却很快扬唇一笑,徐徐道:“姑娘年纪轻轻,却一脸淡然,定力也算惊人了。”
黛玉不语,两泓寒水般的眸光徐徐投向他,堪堪将怒气隐去,却流转出一丝倔强固执来。
在她明澈如水、潋滟如画的眸光下,李稹不由有些赧然,咳了一声,方从袖中取出青玉钗,扬了一扬,旋即道:“东西虽然是姑娘的,但我不能白捡一回,不如以这玉钗为彩头,由姑娘自己赢回去,也好叫我心服口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心中恼怒,却因东西在他手上,不由有些无可奈何,忍耐着道:“阁下执意留难,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抬手理一理鬓边落发,气度秀稳,问道:“阁下想要如何,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了罢。”
李稹轻轻“唔”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玉钗,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么,我还没有想好,姑娘且耐心等一等吧。”
看着他近似无赖的笑容,黛玉再也忍耐不住,拂袖道:“我自问礼数周全,诸多隐忍,阁下却依旧态度恶劣,也罢,玉钗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见黛玉竟然动怒,李稹也知自己太过了,眼睛一闪,已经敛了笑容,止道:“姑娘别生气,我不绕弯子了。”
目光定在黛玉身上,流露出莫名的意味,旋即湛声道:“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比试,不过,方才在梅林,姑娘口齿伶俐、谈吐有致,让我印象深刻,看姑娘的气度模样,实在清雅不凡,想来必定出自书香门第,才貌双全。”
黛玉看他一眼,语气清漠如清晨浮雾,徐缓吐出:“客套话就不必说了,还是说说阁下的打算吧。”
李稹也不生气,温然看着她,柔缓道:“既是这样,我便直说了,文人之间,以对对子为风雅韵事,我与姑娘不妨借鉴一下,由我说上联,看姑娘是否能对出,可好?”
黛玉想也不想,便慨然点头,应道:“想来今天不折腾一番,阁下必定不肯罢休,也罢,就照你的意思办。”
李稹料不到她肯直接答允,吃惊之余,不觉叹道:“姑娘如此冷静从容,想必是文思敏捷之辈,今儿个可算遇上对手了。”
黛玉并不说话,只抬头注视着他,静候他开口。
她的意思,李稹自是明白的,正要说时,蓦然想起一事,因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一般,轻轻道:“刚才姑娘说梅林湿冷,以姑娘的身子,在这里站久了,实在不好,前面稍远处,有一处凉亭,名为沁香亭,倒颇为雅致,不如我们走几步,去那儿再说吧。”
温文轻语,若是由其他人说出,黛玉必定会觉得很温暖,但说话的是这个令人厌恶的男子,心底竟是毫无感触,只淡声道:“那么,就依阁下的意思罢。”
两人计议妥当,一同步离梅林,行了半盏茶的功夫,沁香亭已经遥遥在望,却是假山嶙峋,曲水环绕,果然甚是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