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际,三人已经见完礼,一同进了正殿,但见殿内迎面摆着梨木镶碧纱的翠玉屏风,以五色丝绒绣出折枝兰花,勾勒连断,皆流畅自然,图样更是惟妙惟肖,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殿中设了紫檀木案几、座椅,各样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奇珍异宝,却都排列整齐,错落有致,散发出皇家特有的华丽富贵气息。
元妃在正位坐下,又让黛玉、探春也坐了,有两名小宫女端了托盘,行上来献了茶。
元妃端起茶杯,抿唇一笑,那笑容里有着春风得意的味道,徐徐道:“这是武夷山的极品大红袍,温润清冽,据说十分难得,两位妹妹尝一尝罢。”
黛玉淡淡而笑,端茶抿了一口,还未说话,身侧的探春已经粲然一笑,啧啧道:“色泽鲜绿,入口清香别致,果然是茶中极品,如此好的茶叶,只有娘娘这样高贵的人才配得起。”
她这般小心奉承,元妃自是听得心花怒放,失笑道:“上次省亲时,时间匆忙,与两位妹妹也只是见过一面,未及详谈,今儿个才知道,三妹妹不但人长得好,一张嘴也极甜,像抹了蜜一般。”
探春连忙欠身,笑着道:“娘娘过奖了,探春不过蒲柳之姿,又生性愚笨,哪里及得上娘娘的半分?”
话音未落,黛玉也笑了一声,温婉道:“三妹妹这话极是,瞧着娘娘的绝世风姿,实在叫我辈感愧汗颜。”
她生平最厌恶的,便是阿谀奉承、言不由衷,可是,纵然再不情愿,她也绝不会忘记,此行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见到皇上之前,她会谨小慎微,小心对待元妃,绝不让元妃有半点不满意。
元妃越发欢喜,脸上笑靥如花,连连点头道:“两位妹妹说话,实在讨人喜欢。”
沉吟须臾,抬手令房中之人尽皆退下,方看着黛玉、探春两人,和颜悦色地道:“这儿只有我们姊妹三人,也不必忌讳什么,两位妹妹冰雪聪明,想必知道本宫传你们进来的真正目的。”
听了这话,黛玉、探春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却都一同欠身,表示自己心中明白。
元妃眼波斜动,目光凝在两人身上,合上青瓷盖碗,蓦然敛了神色,语意中带着一丝凛然,说道:“两位妹妹姿容出众,又都是一副灵秀聪慧的模样,本宫实在很满意,不过,有几句话,本宫想提前说一声,本宫想要的,是乖巧听话的好妹妹,若是有别的心思,趁早打消了,当然了,若你们肯顺从本宫的意思,本宫自然厚待你们。”
她这样的恩威并施,探春因为没有准备,神色陡地一变,却说不出话来,黛玉却是面不改色,唇边依旧噙着笑纹,温婉道:“娘娘放心,我与三妹妹人生地不熟,万事都要仰仗娘娘,又岂敢做半点对不起娘娘的事?”
元妃满意点头,脸上重新露出清怡的笑纹,意有所指地道:“林妹妹反应迅速,话也说得极正确,宫闱之地,不比其他地方,一向变故颇多,只有我们三姊妹互相依靠,互相照应,才能够尽皆荣显,成为人上之人。”
闻言黛玉、探春互看一眼,连忙一同站起身,行礼下拜,恭顺地道:“娘娘所言极是。”
如此闲话一番,因时近午时,元妃便命人传膳进来,又笑着道:“两位妹妹初来,大家一起用膳,也热闹些。”
侍立之人闻言,忙将早已备好的午膳传上来,再退往殿外,虽然人数众多,却是鸦雀之声不闻,连呼吸都屏息起来,一副恭谨小心的模样,足见宫规森严,非寻常的府第可比。
寂然用完膳,元妃因怀孕后身体慵懒,不觉有些疲乏,因笑向两人道:“本宫身子熬不住,想歇一歇,两位妹妹的住处,本宫早命人收拾好了,宫女也已经指派了,你们去瞧一瞧,也稍休息一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与底下伺候的人说,千万不要拘束。”
黛玉、探春都是常在深闺的娇女,经过一路奔波,都有些支撑不住,闻言自是别无二话,起身道了谢,便随着引路的宫女,款款出了正殿。
凤藻宫大而宽阔,偏殿甚多,离正殿最近的两间暖阁,分别命为清韵阁、飞鸿阁,黛玉、探春分路而行,步进自己的住所。
黛玉所住的是清韵阁,阁内以梨木嵌轻纱大屏风隔断,分成正次两间,内室铺陈精致,金银器物处处堆砌,甚是华美。
黛玉打量了两眼,因性情淡雅,如今见了这些金银饰物,反倒有些不喜欢,却只是一笑了之,径直隐忍下来。
随行的一干宫女里,年龄最大的青衣女子越众而出,行礼道:“奴婢香兰,是娘娘指给姑娘的贴身侍女,另外这四个,负责照顾姑娘的饮食起居。”话音一落,身后的四名女子也跟着下拜,神色肃然。
黛玉早知元妃会打发人到自己身边,听了这话,也并不吃惊,只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相扶的姿势,微笑道:“各位姐姐请起,不必多礼。”
因黛玉容色气质出众,香兰乍然一见,便生了亲近之心,如今又见她态度恳切真诚,不由满脸感激之情,恭顺起身,随即笑问道:“姑娘瞧瞧这屋子,可还满意?”
黛玉四下一望,方温然道:“自然是极好的,比我以前住的屋子,竟还要精致许多。”
香兰唇边笑意愈深,取了案几上的茶盏,斟茶奉给黛玉,口中道:“姑娘来之前,娘娘便吩咐我们收拾这屋子,还时常过来察看,让我们仔细添置物件,如此用心,足见姊妹情深。”
黛玉微微挑眉,暗自冷笑不已,姊妹情深吗?若不是想将自己当成棋子,元妃如何肯这般用心?
任何心思,只要掺杂了利用,掺杂了算计,便变得不再纯粹,徒然让人生厌作呕。
心中这样想,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反而还含笑点头,矜持地道:“有娘娘如此相待,我实在三生有幸。”
说着,抬手轻轻一摆,随即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想必各位姐姐也都累了,都下去休息吧,这儿有我自己带来的丫鬟服侍,也就够了。”
香兰听了,本不肯应允,但念着黛玉初到,自然不便反对,便笑着道:“既是这样,奴婢告退。”言罢,便带着底下的宫女,逶迤着退了出去。
候房中静了下来,雪雁方行上来,服侍黛玉换下外衣,蹙眉问道:“姑娘还好吧?”
黛玉坐下饮茶,点头道:“还应付得来。”
说到这里,蓦然想起一事,便目不转睛地看着雪雁,小心叮嘱道:“对了,我还没提醒你,宫闱乃险恶之地,我们身在其中,若想实现自己心中所想,便要日日小心,时时隐忍,千万不能大意,更不能在元妃面前失仪,我如此,你也一样。”
雪雁听了,连忙点了点头,应道:“姑娘放心,我会小心走好每一步,绝不会让人起疑。”
说着,便看着黛玉,关切地道:“姑娘不习惯坐车轿,现在必定累了,不如先歇息一番,以后的事情,以后慢慢想,也就是了。”
黛玉轻轻颔首,依言站起身来,步到床榻处。雪雁忙上来服侍她躺下,又将轻纱帐幔放下,方才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
一觉醒来,还未起身,便听得帘外传来喁喁的说话声,清婉中透着一丝爽利,似乎是探春的声音。
黛玉掀被而起,自己穿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方笑着道:“可是三妹妹来了?”
帘外之人应了一声,款款而入,果然是梳洗一新、容色姣好的探春,含着笑意道:“因闲着无聊,想到林姐姐这儿来瞧一瞧,不知是否打扰到姐姐?”
“当然没有,”黛玉一面取了桃心木梳,梳理满头青丝,一面温婉道,“我也正闲着,有妹妹过来说话解闷,实在求之不得。”
探春舒出一口气,声音却极淡:“如此甚好。”随即睁大眼睛,定定看着黛玉,凤眸中流转着莫名的光华,神情也颇为奇怪。
黛玉冰雪聪明,自是立刻察觉了,心中虽然不解,却也并不开口询问,只静静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又取了耳环、手镯带上,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她这样不动声色,倒让探春忍耐不住,终于动唇启音,凝声道:“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与林姐姐日日相见,自以为对姐姐的性情十分了解,到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黛玉瞥她一眼,声音宁婉轻柔,却是静若秋水,波澜不惊:“三妹妹何出此言?”
探春眼眸轻转,唇边的笑意淡了下来,似一抹浮云一般,几近虚无,声音亦不咸不淡,没有任何感情:“当日林姐姐在大观园时,性情何其清冷骄傲,简直能用淡看富贵、目下无尘来形容,没成想如今一进宫,林姐姐就变了心性,竟肯降低身份,奉承元妃姐姐,答话时又小心翼翼,前后对比,实在叫我大开眼界。”
探春这番话,说得甚是平静,然而话中深意,黛玉却是心知肚明,不过是因着今儿个与元妃交谈时,自己应对从容,相形之下,让探春落了下风,探春难免心中不忿,便特意过来,想要出言讽刺打击罢了。
不禁暗叹,宫闱实在是一个诡异的地方,不过才进来一天而已,竟已经陷入争斗中,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