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望了望凤姐儿,笑了一下,诚恳地道:“凤姐姐,环儿孤身无援,我将他托付给你,万望衣食之类,你能用心照顾,别让他受委屈,更不要让底下的人欺负他。”
凤姐儿料不到她孑然一身,却在悄悄帮助贾环,眼中悲痛之色愈浓,很快点头应允,信誓旦旦道:“妹妹相托,我必定不会忘记,还请妹妹放心罢。”
贾环低垂着头,默了许久,抬首时眸中泪光隐现,声音却决然如坚玉:“为了姐姐这片关怀,总有一日,我定会实现自己的抱负,绝不让姐姐失望。”
黛玉含笑点头,欣慰之余,从这少年眸底看出万千不舍,隐约还有一份隐讳的倾慕情愫,若有若无,却不可谓浅淡。
黛玉心中微微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安静地道:“环兄弟能够上进,我很高兴,不过,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任何人,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应该由自己负责,至于我,也会如此的。”
她的人生,已经有了太多负累,太多不可知的变数,实在不能够再背负一份情思。
贾环本并非愚笨之人,近来又潜心苦读,心思更是明透机敏,听了这话,即刻明白过来,眸中的光华渐渐黯淡下来,低下头不说话。
黛玉轻叹一声,也说不出话来,心头却如静水一般,并无半点波动,该说的,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剩下的,本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这样过了须臾,身后的雪雁拉了拉她的衣襟,轻轻提醒道:“姑娘,我们该走了。”
黛玉亦知不能再耽搁,便缓缓点头,目光依次从立在当地的四人身上流转而过,正要让轿夫启行时,突听得有男子的声音渐行渐近,却是宝玉:“林妹妹,等一等。”
声音落下,其人已经行了过来,黛玉并不理会,却冷然一笑,将轿帘放下。
宝玉见状,不由得大惑不解,气喘吁吁地道:“好妹妹,我特意来送你,你为何不肯与我见一面?”
隔着轿帘,黛玉漠然而笑,淡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我与表哥,早已是陌路人,这些矫情的话,还是都免了罢。”
宝玉连连跺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执意央求道:“我知道,近来林妹妹与我疏远了很多,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妹妹要进宫陪伴元妃姐姐,想必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妹妹不要太执拗,好歹让我瞧一眼,不要让我觉得遗憾。”
他这样的天真而幼稚,黛玉再也按捺不住,清寒的声音徐缓自唇边吐出,如冷玉轻击一般:“遗憾不遗憾,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言罢,命轿夫启程,绝尘而去。
府门已出,生活了十年的贾府,终于被抛在身后。
孑然一身寄侯门,风刀霜剑日相逼。
深闺湘帘低垂处,泪痕常湿锦衣袖。
从六岁到十六岁,她生活的圈子,被限制在贾家这个地方,而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逃不出冷言、嘲讽、委屈和算计。
此刻,回望这十年生活,内中的艰辛和委屈,无奈与苦涩,是局外人没有办法体会,更没有法子理解的。
其实说起来,这十年里,她何尝真心笑过,何尝有过半点安宁之感。
贾府,便是一个大牢笼,禁锢了人的身与心,在里面,人人心底,大都只重视富贵荣华,只重视私利享受,至于那些亲情,比纸还要薄。
为了自己的私心,他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算计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算计。
在她到来之前如此,之后也不会改变。
不过,那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
而她,终于走出这个地方,虽然前路未知,虽然满是荆棘,但这一刻,仍然是值得庆幸的。
黛玉合上眼睛,轻轻而悲哀地笑了。
笑声未落,一旁的雪雁已经看了过来,声音中满是担忧之意:“姑娘,你怎么了?”
伸手来拉黛玉,随即哽咽数声,轻言细语道:“姑娘,我知道你舍不得云姑娘他们,你若是难过,不妨哭出来。”
黛玉静了一下,方睁开眼睛,正一正衣裳,傲然道:“我不会哭,从三天前,我便已经决定,从今以后,再苦再难再难过,我都不会再流泪,我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该是轮到别人哭泣的时候了。”
她说得冷漠而坚定,雪雁愣了须臾,很快抬起手,将眼角欲落的泪轻轻拭去,亦露出一脸坚强的神色,颔首道:“我相信,姑娘一定能够做到的。”
黛玉赞许点头,抬眸看了她一眼,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有了歉疚之意:“你跟着我,在贾府过了十年苦日子,如今又要进宫,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你。”
雪雁连忙摇头,唇角舒展出一抹笑意,语意平静安然,不见一丝波澜:“姑娘何出此言?我跟惯了姑娘,只要能与姑娘一同,无论将来怎么样,心底都是自在欢喜的。” 黛玉轻叹一声,正要再说时,不妨车轿晃了一下,雪雁忙侧了侧身,将手按在一旁的锦盒上,脸上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黛玉不免好奇,一时也忘了其他,只抬手指着锦盒,问道:“你这样小心翼翼,是什么东西?”
雪雁微微扬唇,眸中有亮光一闪而过,答道:“是北府的凤梧琴。”
黛玉微微怔了一下,方伸手接了过来,启盒看时,是如丝的琴弦,泛着清浅的光辉,思绪在瞬间漂移,浮上心头的,是月下长身玉立的紫衫男子,是袅袅的琴声与箫声,连带着记忆里的月光,也变得温暖柔和起来。
他说,曲为心声,林姑娘深知我心;
他说,有多少人,能在浮华尘世里,拥有一份怜惜落花的心情?想来,举目看去,大千世界,唯有林姑娘一人而已。
他说,女子一生,宛如花开花落,最重要的,是要寻到惜花之人,用心呵护,才不枉此生。
他的眼底,有清浅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这样一沉思,连带着黛玉的心,也涌起一抹惆怅来,却还是很快清醒过来,将锦盒轻轻合上了。
——北府的那段日子,无拘无束,几乎不知愁滋味,但不经意回想起来,竟已经映入心底,难以忘怀。
可是,那又如何呢?
她不会忘记,眼前的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此生身如浮萍,不由自主,那段回忆,只能封存在心底,与那个男子,亦只能各在天涯,各自幸福。
如此而已。
第二卷:破茧成蝶
第1章:隐忍
一行人到达皇宫时,已近午时了,其时天气尚好,碧蓝一泓,万里无云,冬日少见的阳光悬于天际,驱散了多日的阴霾和冷寂。
早有元妃打发的小太监候在此处,见他们到了,忙迎了过来,引着黛玉、探春及随行之人,从东华门换了鸾车,在羽林护军的簇拥下,进了皇宫。
黛玉掀帘而望,一路行来,尽是铺玉为阶,飞檐卷翘,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宫殿处处,设了多处回廊复道,相连琼台瑶池,一派盛世繁华之气,金黄、碧绿两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映射下,泛出耀目的光华,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许是因为时已近新年,回廊殿宇处,皆悬起琉璃绢花宫灯,极为精致名贵,远远看去,宛如两条长龙一般,让人目为之绚,神为之夺。
黛玉默默看着,因思:这就是接下来她要生存的地方,若是不能够重新走出去,今生今世,她这个人,便要终结在这个地方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如此想了一回,心思便慢慢沉寂下来,冷一阵,酸一阵,伤一阵,掺杂在一起,到最后,连自己也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样幽幽出神之际,鸾车已经行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在一座殿宇前停下,有宫人的声音徐缓传来,幽幽细细:“姑娘,已经到了。”
黛玉聚起精神,从掀开的轿帘望出去,就见眼前宫殿的匾额上,题着三个赤金大字:凤藻宫。
扶着雪雁的手,黛玉款款下了轿,便见元妃云鬟雾鬓,妆容精致,一身云英色叠襟轻罗华服,外罩莲青扣珠披风,华贵大方,正盈盈立于宫殿前,小腹微微隆起,昭示着她已身有龙嗣,衣饰上珠光流溢,耀人眼目,雍容华贵之处,自不必言。
在她身后,雁翅一般立着两行宫女太监,皆低垂着眉眼,神色甚是恭顺。
元妃眉目含笑,目光从黛玉、探春身上流转而过,映入眼帘的两个女子,黛玉一身月白折枝云罗宫装,面上淡扫娥眉,微点胭脂,妆容淡到极致,却别有一番清丽妍美,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出尘仙子,让人见之忘俗。
立于其侧的探春,上罩紫色对襟挑花长衣,下面是百合香罗裙,颊上淡妆浓抹,身上环佩叮当,虽然远远及不上黛玉,却也别有一番风姿,甚为明艳爽利。
元妃打量之际,黛玉、探春已经拾阶而上,莲步生香,行到她面前,一同立定脚步,拜了下去,一派落落大方的神情。
因见两人容色更胜从前,又这般稳重大气、礼数周全,元妃心中自是欢喜,唇角笑意不由加深几分,抬手虚扶了一下,连连点头道:“三年不见,两位妹妹出落得越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