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亲而先纳妾,违礼胡行,到处留情,这样的男子,岂会是少女闺梦里,所期盼的温润如玉、用情如一的君子?
她知道,当年金钏投井而亡,起因是,宝玉在与那女孩儿调笑,在被二舅母发现之后,便脚底抹油一般溜了,留下金钏一人,独自承受二舅母泼天的怒火。
她还知道,当日王夫人到怡红院查看,宝玉竟是什么也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使得韶华正盛的晴雯,无辜被逐,含冤而逝。
而到如今,关系素来亲厚的二姐姐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他竟也是叹息几声,便转身离开,毫无施加援手之意。
这般畏畏缩缩,毫无担当,岂是男子该有的作为?
从这些风雨波折里,她终于看明白了他这个人,看清了他的心。
而这样的际遇,让她在如花的年纪,生出沧桑之感,苍老了一颗红颜心。
纵然曾有过少女情怀,纵然有过含羞带怯之心,也在这些无形的风刀霜剑,及无尽的慨叹伤感里,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了。
黛玉轻叹一声,从思绪中清醒过来,泠然道:“若是说这个,我与宝玉是一起长大的,初进这府里时,合府除了老太太之外,便只有他与我最亲近,只有他,能给我带来几分温暖,对于他,我十分感激,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如今的宝玉,只是一个疼惜我的哥哥,并没有什么别的私心,我们两人之间的联系,只是因为他是我的表哥,是我的亲人,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侧眸看着一脸惶恐的紫鹃,敛了容色,郑重地道:“昨儿个我便想过了,老太太年事已高,如今天气又冷,身子不太健旺,所以,我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再提回苏州的事情。如今,下人里已经流言四起,将我说得不成样子,我希望,姐姐不要再提宝玉的事情,不要授人以柄,让我过一段清净日子罢。”
紫鹃越听越震惊,却见黛玉眸光清澈,仿佛一泓秋水一般,再无昔日的多愁善感、患得患失。
看到这里,紫鹃便明白,此时此刻,这个女子之言,绝非虚妄,而是出自真心。
只是,心里面终究不愿放弃,紫鹃鼓起勇气,又开口道:“既是这样,紫鹃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姑娘当真忍心让宝玉伤心难过吗?姑娘蕙质兰心,也应该记得当日我戏言姑娘要回苏州,宝玉十分不舍,大病了一场,对姑娘,宝玉真心一片,如何舍得让姑娘离开?如何放得下姑娘这个人?”
见紫鹃执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黛玉轻凝秀眉,心中涌起一抹不快,转念又想,罢了罢了,还是将事情说清楚,省得纠缠不清。
朱唇微动,黛玉的声音清凌婉约,似珍珠沥沥:“放得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我是林家的女孩,难道要因一句舍不得,在贾府留一辈子吗?这成何体统?我素性多说一句,以紫鹃姐姐的聪慧心思,难道还看不清当前府中的形势么?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什么事了,加上宫里又有一个得宠的娘娘,这府里,已经俨然是二舅母的天下了。二舅母一心要选薛家,以宝玉的性子,将来除了妥协之外,绝不会有别的选择,到时候,我将置于何地?我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以他的性情、处境,也不能给我什么,既然如此,何必再纠缠不清?”
紫鹃心知肚明,清楚这番话皆是实言,脸上露出一丝颓然,一颗芳心,亦渐渐沉了下去。
良久之后,紫鹃长叹出声,目中微澜,徐徐问:“如此说来,姑娘已经拿定主意,再不会变了?”
黛玉点了点头,应道:“不错。”
看着一脸失望的紫鹃,目光中透出丝丝温情,声音亦煦暖如暮春清风:“紫鹃,自我来这里,一向极看重你,与你的情分,比雪雁还要好一些。我知道,但凡住在这园子里的丫鬟,心思都是一样的,所以,紫鹃姐姐想要什么,我心里一直都明白。你且放心,虽然我是要离开的人,但是,你的将来,由你自个儿选择,我绝不会勉强。倘若你愿意随着我,我们一起,回苏州过平淡简单的日子,倘若你要留下,我必会去求老太太,让她作主,将你安排到宝玉房中,你的终生,必定不会没有着落的。”
听得黛玉说中自己的心事,又这般为自己策划,紫鹃眸中不由落下泪来,哽咽良久,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见了她的神情,黛玉凝眉一叹,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终究放不下对宝玉的情意,且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
她们两人的向往,并不相同,这便注定,终有一日,自己与这女孩,要天各一方,不再亲近。
还有宝玉,彼此多年的感情,终是要付与流水,不留任何痕迹,彼此各自生活,各自幸福。
这样想着,心中不由涌起一抹黯然,却并没有像往昔那般落泪,想来,是因自己看开了,泪水也已经流尽了的缘故吧?
第5章:纷争起
与紫鹃倾心谈了一番,说出自己思量了很久的决定之后,黛玉十分感慨,更多的却是释然,无论如何,自己终于走出最难的一步了。
感慨了一阵,因见紫鹃听了自个儿打算回苏州,神情极其恍惚,黛玉心生体恤,便让她回房歇息,只留了雪雁在旁伺候。
已是傍晚时分,鎏金文鼎的口中徐缓飘出几缕淡色轻烟,芬芳甘郁,薄如蝉翼的茜纱窗滤下璀璨的霞光,丝丝缕缕,澄澈如水,一室的静谧安详。
见天色不早,笼在轻薄光影里的黛玉搁下书卷,站起身来,向侍立在一旁的雪雁道:“当日我们从扬州回来时,爹爹给我留了几样精致字画,应该搁在书架上了,你去取来罢。”
雪雁微微皱眉,眸中透着一丝惊讶,咬唇问道:“那是老爷留给姑娘的念想儿,珍贵得很,姑娘突然要我拿出来,可是有什么缘故吗?”
黛玉点了点头,含糊答道:“自是有用处的,你且去拿来吧。”
闻言雪雁不便再追问,立刻转身而去,须臾回来,手中已多了一个精致的檀香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呈到黛玉面前。
黛玉细细看了一遍,从中挑了一幅“青竹图”,沉吟道:“这些画里,唯这幅年代最久远,画家也最有名气,应该价值不菲了。”
凤眼轻合,幽幽叹了一口气,方接着道:“雪雁,你将这幅画包好,其余的都收进去吧。”
看着她的神情,听着这样的话语,雪雁摸不着头脑,却也无法追问,只得依言而行,将檀香盒放回原位,又取了一个布包,将黛玉选定的画卷包好。
待一切安妥,黛玉便道:“想来,如今这个时辰,二姐姐那儿必定不会有人过去,你将这幅画拿着,我们一起去紫菱洲瞧一瞧罢。”
听到这里,雪雁方才明白过来,失声道:“去看二姑娘而已,何必带东西过去?难不成,姑娘打算将这画送给二姑娘么?”
黛玉点了点头,语意清婉:“二姐姐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无论是大舅舅那边,还是这里,都没人愿为她出头。只是,二姐姐那个样子,若是无人施加援手,将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本也是寄人篱下之人,没有什么法子,如今,不过是想将这画给她,让她带回孙家,抵了那五千两银子。如此,虽然不能救她出火炕,却能让她硬气一些,在孙家的日子,也能够容易一些了。”
雪雁眉心倏地一跳,一脸的不可置信,睁大眼睛道:“姑娘可想清楚了?这画是老爷的遗物,平日里时常赏看,爱不释手,姑娘若是送出去,便再也要不回来了。”
黛玉神色幽幽,双眸笼上清浅的烟霭,莹然欲泣,流露出几许伤感,几许不舍,最后终于还是道:“爹爹的画固然珍贵,却怎么都比不上二姐姐这个人,我想,倘若爹爹泉下有知,也会明白我的心。”
雪雁默了半日,终究还是不甘心,撇一撇嘴,声音中便带着忿忿不平之意:“姑娘心思纯善,我十分佩服,二姑娘处境艰难,我也很是同情,只是,二姑娘是贾家正经的小姐,如今合府的人都撒手不管,姑娘何必出来淌这样的浑水?何况,说起来,姑娘到底是林家人,如何能为了贾家人,放弃老爷留下来的东西?”
黛玉眸光盈盈如水,浮现出一抹淡然,澹声道:“二姐姐的事情,的确不应由我出头,但是,走到这一步,贾家之人,已经不能指望了。他们那些人,可以不在意二姐姐的处境,若无其事地安享富贵,我却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同长大的姊妹落进火炕,却无动于衷。”
回身凝睇着雪雁,声音略低了几分:“雪雁,你当知道,在这世上,我最在乎的,唯有真情二字,至于其他的,我从未放在心上。”
雪雁怔了一下,看着容色清婉、神情温润的黛玉,眼中不由自主漾出淡淡的水光,心中亦长叹不已。
这一个女子,在贾家看遍白眼,受尽冷待,却依旧保持一颗单纯善良之心,从未染上半点尘埃。
她性情向来清傲,不屑做锦上添花之事,更不会放低姿态,去阿谀奉迎、四处周旋,可是,她却是雪中送炭之人,她会在姊妹陷入困境之时,不顾一切地伸出援手,哪怕,是以自己最敬爱父亲的遗物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