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殷殷切切,关怀备至,黛玉却觉得身子发凉,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冷水,有一股冰凉的寒意,一直漫到了心灵最深处,难以止息。
过了好一会儿,黛玉挥了挥手,唇角含了一抹冷笑,沉声道:“行了,二哥哥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你们走吧。”
宝玉扬一扬眉,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转身离开,薛宝钗、袭人见状,亦含笑随了上去。
黛玉立在原地不动,眼见着三人相携远去,身影渐渐隐没,唇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经历这件事情,她终于明白了宝玉的本性,虽然平日常言要以心护花,到头来,却竟是半点能力也无。
只是,以前的自己,为何竟那般看不透,还常常为这样的人心酸落泪?
想来,必定是前世欠了他,才会在今生,有这样的际遇。
第4章:凝眉愁
候三人远去,雪雁上来收拾好茶盏,端着托盘出去了,房中便静寂下来,只剩下黛玉、紫鹃两人。
紫鹃回过身子,看着盈盈而立的黛玉,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姑娘,我知道你很关心二姑娘,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跟宝玉生气。”
叹息一声,眉目间浮现出一抹深浓的忧色,咬唇续道:“经历过今儿个的事情,宝玉心中必定有气,宝姑娘那边,却是拼命送东西,顺和他的心意,两相一比较,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一抹浅笑浮上唇畔,黛玉脸色平静,淡淡道:“听紫鹃之言,似乎很在意宝玉了?”
紫鹃怔了一下,方答道:“我的心意,姑娘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在为姑娘着想,眼见着姑娘年纪越来越大,自然该为将来打算。”
这番话含蓄婉转,点到即止,然而蕴含在话语中的意味,却是一听便能明了。
黛玉并不答话,只目不转睛地凝睇着她,唇边含着淡淡的笑容,仿佛天边一吹即散的浮云一般。
在她的注视下,紫鹃低下眼眸,脸颊上不禁泛出胭色的霞痕,声音渐渐低下来:“这两天姑娘一直在二姑娘忧心,想必除了同情她之外,还存了一份自怜自叹,依我说,姑娘不必想太远,还是放宽心,保养自己的身子罢。老太太素来疼爱姑娘,眼前又有现成的人选,只要今后姑娘多多留心,在太太跟前也仔细一些,姑娘的终生,必定不会没着落,也一定会比二姑娘强很多。”
自黛玉来到这儿,她便寸步不离地陪在身边,情谊深厚,对黛玉的终生大事,自是比任何人都要上心。
而一直以来,她都看得出来,眼前的黛玉,与家里的宝玉,自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两人的情谊,与别人有着天壤之别。
如是,便时常想,倘若这两个人能成缘,该有多好呀。
到时候,依照自己与黛玉之间的情谊,依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必定会留下自己,长长久久地服侍左右,相携一生,成为一段人间美事。
黛玉默了许久,合上双眼,一字字地道:“今天就算了,今后,这样的话,别在我跟前提了,也不要再说了。”
吴侬软语,娓娓道来,语意缥缈若轻烟,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及看透世情之后的风轻云淡。
闻言紫鹃一脸错愕,自己向来聪慧体贴,被黛玉当成亲如姐妹的知心人,与黛玉的关系,比起从林家带来的雪雁还要亲近很多,只是,到了如今,她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女子。
皱一皱眉,紫鹃抬起头来,定定凝望着黛玉,出声道:“姑娘何出此言?”
黛玉轻抬柔荑,挽一挽鬓边落发,声音中带着几许叹息,几许释然:“一叶落而知秋,经风雨而醒悟,本是人间至理,这半年来,府里发生了多少事情,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儿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好。”
她一直都知道,府里上下,闲言碎语从未断过,总说自己孤身而来,一纸一草皆是贾家所出,占了莫大的便宜。
她素来都明白,二舅母很不喜欢自己,总觉得自己勾引坏了宝玉,使得宝玉常腻在深闺,毫无作为。
叹一声,事实当真如此么?
在苏州,自己家是名门望族,虽然祖上素来清廉,但因有几代的累积,家境是极殷实的,虽然称不上富可敌国,却也有不少财富积蓄。
当年父亲病重时,一切事宜皆是贾琏料理,自个儿虽然不理俗事,却也知道父亲将林家财产尽数托付,为的,不过是让贾家尽心照看自己,不让自己受委屈。
而她也知道,因为要修建省亲别墅,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的贾家,已经悄悄地,将这笔银子挪用,花得所剩无几。
这些年,她一直没有开口过问,不仅仅是因自己并非热衷富贵之辈,还因为自己生性重情,贾府之人,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眷,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份体面才是。
没想到,自己这般隐忍不发,换来的,却是舅母的白眼,和漫天的轻视、冷漠、流言。
其实,只要是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以宝玉的性情,想来,即便自己没来这儿,亦是只能在侯门的庇护下,与女孩儿一起吟诗作画、说笑玩耍,过着不理世俗、安享富贵的清闲日子吧?
自己本是清白无辜之人,却被牵扯进来,承受勾引宝玉的罪名,到头来,却是百口莫辩,有冤无处诉。
以前,因有外祖母一心护着,加上素来疼爱自己的二舅舅也在家,二舅母还有些收敛,虽然每次见面之时,有些不耐,有些不悦,却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到如今,二舅舅离京外放,外祖母年事已高,只管安享晚年,极少过问外事,二舅母便有恃无恐起来,竟是将自己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恨不得再不相见。
对着晴雯,二舅母指桑骂槐,隐射自己是狐媚子,之后又撵走晴雯,导致晴雯猝死,这一切,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罢了。
这也就罢了,抄检大观园之时,宝玉、众姊妹的住处都被一一查看了,就连自己的潇湘馆,亦是不能幸免,闹得鸡飞狗跳,偏偏只有薛宝钗的住处,竟没人过去瞧一瞧。
就算薛宝钗是亲戚,要特殊对待,难道她林黛玉不是吗?自己是姑表亲,薛宝钗是姨表亲,仔细论起来,自己与贾家人关系还要亲近一些呀。难道就因自己是孑然一身,是无人依靠的孤女,便可以不顾情面,为所欲为吗?
住在这个规矩太多、真情太少的地方,成天看着居心叵测的人,用尽心思算计其他人,然后被人算计,勾心斗角不断。
深锁侯门,哪怕日日锦衣玉食,但到底是寄人篱下,凡事都得看人脸色,更有一帮眉高眼低的丫鬟仆从,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不堪入耳的闲话。
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很累,很疲倦,难以继续下去。
思前想后,她终明白,唯有离开这里,才能摆脱这样烦恼不堪的生活。
如是,不由自主地想,还是回苏州,回自己真正的家吧。
虽然那儿没有贾家的热闹繁华,没有富丽堂皇的园林,但是,在那个地方,凡事都能由自己做主,再也不会被人看低,再也不必受人束缚,自个儿必定能在景致如画的江南,得到期待已久的安宁和自由。
而她素来都知道,心的安定,比任何的富贵荣华,都要来得重要。
听了黛玉之言,紫鹃更是吃惊,睁大眼睛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姑娘要回苏州?林家那边,不是没什么人了吗?”
黛玉淡抿柔唇,声音中透出一丝伤感,却也隐含着深深的向往:“虽然亲人已经不在,但是,那里才是我的家乡,我真正的归宿。”
紫鹃素来敏慧,自是能从黛玉清澈的眸光中,看出她的决心,不由得大骇起来,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
紫鹃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目光中渐次流露出灼热的焦急,脱口道:“其他的且不说了,只是,宝玉对姑娘这么好,姑娘当真放得下他么?”
听了她的话,黛玉杏眼轻阖,长长的睫毛如羽翼般垂下,心中蓦然涌起一抹淡淡的失落和慨叹。
自己与宝玉,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也曾青梅竹马,也曾两小无猜,也曾一起游园看花、吟诗作画,脑海深处的记忆里,处处都有着他的印记,挥之不去。
这么多年的时光,如流水一般而去,若说对那少年没有感情,那是绝不可能的。
而住进大观园后,举目所见的,便只有宝玉一个男儿。少女情怀总是诗,她自是不能例外,偶尔也会想,若是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必定能滋生出一份幸福来吧?
可是,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这几年来,变故接踵而来,二舅母的冷眼相向,宝玉的软弱妥协,下人的白眼闲言,清晰明透,历历在目。
有很多事情,她从未说起过,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她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起,宝玉房中的袭人,并不只是丫鬟,还是宝玉的姨娘,深得二舅母的欢心,不过是,担心宝玉年纪小,才没有明言罢了。
这还不止,这几年,宝玉常与府里的丫鬟混在一起,追着那些女孩儿,日日调脂弄粉、打闹说笑,吃人唇上胭脂的事情,是常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