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拂一拂云袖,冷笑不答,轻扬素手,从窗下擎下一支洁白无暇的菊花,拿在手中把玩。
见状紫鹃忙走上前来,出声道:“姑娘是在为二姑娘的事情难过,昨儿个夜里翻来覆去,忧心得很呢。”
宝玉这才明白过来,脸有尴尬之色,顿了一下,方呐呐道:“妹妹且别生气,二姐姐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了,只是,太太已经定了规矩,这事儿不能告诉老太太,我又能怎么样呢?”
黛玉登时撂下脸来,挑眉道:“如此说来,在你心中,二姐姐这个人,竟比不得那些规矩了?倘若以后出了变故,没有老太太相助,你一定没法子应付,对不对?”
听得她言语中带着讽刺之意,宝玉面色微红,陪笑道:“好端端的,妹妹为何这般生气?至于说变故什么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不但富贵双全,宫里还有当娘娘的大姐姐,自是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妹妹实在不须杞人忧天。”
黛玉略微勾唇,将菊花举到鼻尖,轻嗅芳香,心却一阵阵发冷,仿佛凝上了一层薄冰一般。
她早该明白,眼前的这位少年,纵然清朗如玉,举止温雅,却终究缺乏男子所应有的那份坚强气概,更别说什么顶天立地、为人遮风挡雨了。
抬眸处,秋景依旧锦绣如画,却有一抹深重的凄凉,随着秋风荡漾开来,挥之不散。
第3章:柔肠转
正慨叹之际,春纤的声音自廊下响起,缓缓传了进来:“薛姑娘、袭人姐姐来了,快请进。”
珠帘轻卷,片刻之后,妆容精致的薛宝钗、袭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神态极是亲昵。
袭人屈膝行礼,笑着道:“宝姑娘得了一些极精致的笔墨纸砚,还有各色玩意儿,刚才送到我们那边,听说二爷来这里了,要来瞧一瞧,我便陪着过来了。”
黛玉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只让雪雁进来斟茶,又请薛宝钗、宝玉移步,到窗下落座。
候三人都坐下后,薛宝钗眼波如水,柔柔地落到宝玉身上,声音宁婉,不见一丝波澜:“宝兄弟一起来,便到林妹妹这里探望,可见你们两人情分非同一般。”
黛玉本是聪颖而敏锐的女子,无论旁人说什么,她都能够辨出内中的深意,此刻自然听得出薛宝钗平静宁和的言语下,不为人知的嫉妒和冷嘲。
思绪沉浮了须臾,黛玉轻挑纤长娥眉,淡声道:“宝姐姐说笑了,我与宝玉是表兄妹,素日里走动略多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特别的。”
看一看薛宝钗,唇边露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续道:“其实,若是说情分,有谁比得上宝姐姐对宝玉的情分?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宝姐姐已经搬出这园子了,即便要送东西,打发个丫鬟便是,哪里需要宝姐姐这样的千金小姐亲自走一趟?想来,宝姐姐的目的,是为了探望宝玉吧?宝姐姐如此诚心,当真让人感动。”
薛宝钗十分尴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手拧黛玉洁白如玉的脸颊,抿唇笑道:“林妹妹这张嘴,说的话又尖又利,真真让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我只盼明儿个来个厉害的林妹夫,好好辖制妹妹,如此,我既能吃一场喜酒,也能落个耳根清净。”
言语之际,一面留心打量宝玉的神情,就见他唇边含笑,一双眼睛,直直凝望着黛玉,眉宇间情愫横溢,隐约还透着一缕期念和憧憬。宝钗看得分明,不由心中一冷,原来,在这少年心里,竟已经开始期待与黛玉的未来了。
听了薛宝钗的揶揄之言,黛玉颊上微红,心中却是又羞又气,避开薛宝钗的手,方云淡风轻地道:“俗话说的好,长幼有序,宝姐姐年纪比我大,就算要喝喜酒,也应先喝了姐姐的喜酒才是。”
见黛玉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话题转回自己身上,薛宝钗娇羞的同时,不由暗暗有些心惊。
她早就知道,面前的黛玉,是极美丽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总是婉转袅娜,恰到好处,尤其特别的,是她身上的气质,天然一段清雅淡丽,不须刻意修饰,便已静静流转出来。
这份独一无二的风姿,即便是自诩为容色倾城的自己,亦是难以企及的。
然而,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这女子不但长得美,还已经长大,拥有一个清醒聪慧的头脑,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绝不被表相迷惑。
珠玉在侧,她的未来,将如何呢?
微垂眼帘,薛宝钗掩住心中的思量,脸色亦恢复成之前的从容稳重,重新开口道:“无论我说什么,林妹妹总有话来反驳,当真让我无话可说了。”说着,便轻启朱唇,缓缓吐出一缕幽叹。
听得她言语低缓,如怨如诉,宝玉自是十分怜惜,立刻转眸看过去,软声道:“林妹妹忧心二姐姐的处境,心情不好,说话便有些偏执,姐姐素来大方,何必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一面说,一面起身行到宝钗身侧,牵住她的衣袖,眉梢眼底俱是温柔之色。
薛宝钗的本意,不过是因处境尴尬,才随口出言,却不料宝玉会有如此神态,心中颇有些出乎意料,更多的是开心和欣喜。
想来,宝玉的心里,不仅只有黛玉,还有自己的身影吧?不然,他绝不会这样在乎自己的言语,更不会软语安慰。
点水双眸一亮,宝钗唇角舒展出明艳的笑容,立刻答道:“宝兄弟也太多心了,我只是在与林妹妹说笑罢了,哪里就有别的意思了?妹妹的性子,我自是知道的,怎么会与她生气?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
袭人抿唇微笑,附和道:“这是自然,我们这些丫鬟下人在一起,常说宝姑娘脾气好,无论遇着什么事,从没生气发火,当真是世间难得一见,宝姑娘的端庄大气,便是我们家的老太太,也赞不绝口的。”眼波一闪,似有若无地看了黛玉一眼,目光中暗暗透着一抹讥讽。
如斯表情,蕴含其内的意味,黛玉如何不明白,当下微微一哂,扬头不语,一副清傲之色。
自己出自书香门第的林家,身份清高矜贵,怎么会与一个丫鬟争辩?若当真如此,未免太失身份了,底下的人看见了,也必定会有一番闲言,权衡之下,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见黛玉不言不语,立在一旁斟茶的雪雁哪里按捺得住,身子一转,径直看向袭人,含笑道:“袭人姐姐,妹妹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因自个儿一番言语,既讨好了薛宝钗,又在无形中讽刺了黛玉的小性子,袭人正在心喜之际,此刻听了此言,不由微微一怔,却也只得点头,应道:“雪妹妹有话只管说,不必客气。”
雪雁含笑点头,声音平静:“刚才听姐姐说什么‘我们家的老太太’,不知我们家是谁家?谁是我们家?我冒昧问一声,姐姐到底是什么身份?”
袭人一噎,看向雪雁的目光中便带了一抹怒气,却又有些无言以对,毕竟,是她自个儿一时忘形,将自己当成了贾家人,让人抓住了错处。
见袭人脸色难看,场面尴尬,薛宝钗自不能袖手旁观,勾唇笑了一下,方出声道:“我倒不知道,雪雁这张嘴,竟也利得不得了,与林妹妹颇有几分相似,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如今看来,诚不虚也。”
一面说,一面转眸看向宝玉,唇边盈出一抹娇美的笑纹,语意亦温文如三月春风:“林妹妹身子弱,不能长时间说话,我们还是出去,让妹妹自在歇一歇罢。”
袭人被雪雁奚落了一场,心中十分难受,听了这话,正合心意,忙附和道:“正是这话呢,宝姑娘送了好些东西,二爷快回去瞧一瞧,别辜负了宝姑娘的心意。”双眸凝在宝玉身上,神色间满是期盼之意。
宝玉立刻坐不住了,应允道:“既是这样,我便先回怡红院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黛玉颔首示意,踏步行向房外。
黛玉轻轩秀眉,眸光明澈如水,出声止道:“且慢。”
宝玉疑惑回头,眸中犹含着一抹微笑,温声道:“怎么,林妹妹还有事吗?”
黛玉轻轻点头,抬头回望着他,敛声问:“素日里二哥哥以绛花洞主自诩,常言要护园中姊妹周全,如今二姐姐的事情,你当真要置之不理吗?”
宝玉一呆,唇边的笑容僵住,默了半日,方道:“这个问题,刚才我已回答过了,昨儿个太太下了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违逆的。”
薛宝钗言笑晏晏,亦附和道:“宝兄弟这话有理,虽然大家一起住了几年,情谊深厚,有些规矩却是错不得的。”
黛玉默然,心中的感慨、失望、悲伤漫天而来,无声无息地将思绪湮没,再难平息。
在时光静好之时,这两人常在迎春左右,寒暄说笑,亲密无间,仿佛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般。
然而,当风雨来袭,却并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似乎,以前的亲昵时光,并不存在。
她的异样,宝玉却并没有察觉,只定定凝睇着她,目光中漾出几许柔情,几许关切,声音亦温雅如玉:“二姐姐遇人不淑,是命运使然,但是出嫁从夫,是千年不变之理,无论是谁,都不能逆转的。我劝妹妹也想开一些,别为了二姐姐的事情,伤了自己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