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神情懒懒的,青葱一般的手指无意间在摆弄花枝,仰头冷不防见到黛玉的面容,一双媚眼直竖,凌厉的叱道:“那里来不懂规矩的人,见了本宫还不跪下行礼。”
黛玉也是个口里不让人的,挑起秀眉打量了她一眼,冷笑道:“我这一跪,还不知你受不受得起呢。”
那女子一听,两颊瞬间鲜红,还是旁边的宫娥有几分眼色,赶忙伸手给搀扶了。又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方才向黛玉躬身一揖,恭敬道:“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咱们甄妃娘娘刚起午觉,还有些神思困顿。”
甄氏是皇帝的嫔妃,黛玉却是廉王的嫡妻,又是皇帝的长辈,因此甄妃本应该比黛玉低了一头。甄氏虽然不情不愿,尊卑长幼还是清楚的,只得给黛玉行了礼,道了一句万福。
因着先前孟皇后的话,黛玉也无心和她虚与委蛇,于是淡淡的一点头就打发了。待转过了御花园外,她不由自主回头又瞧了坤宁宫,眼前浮现起孟嫤妤凄楚的神情,和甄氏目空一切的骄横,内心颇有些伤感之意。
正在那里作想,只看见坤宁宫里一团人走进院去,不一会儿就有连哭带喊之声,断断续续的随风一样飘出来,叫人听得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已为□□的黛玉,不是伤春悲秋,想的东西和少女时总会有点不一样了。
第63章 第六十二回
永庆七年九月七日,皇长子殇, 年方两岁。帝后痛失嫡长子, 均哀恸不已,永庆帝下令一切典礼如皇太子仪, 辍朝三日, 隆重举丧。
黛玉得到消息时,呆呆的出了一回神, 水澜已经翻身爬起来穿衣,一手抚着她的背骨,嘱咐道:“大皇子没了, 皇后必定大受打击。夫人与皇后交好,还是劝她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黛玉点点头, 似是自叹:“娘娘本来就不好, 皇上对她又冷漠得很。这次痛失爱子, 不喾为致命一击, 恐怕也难劝。”
水澜拧起了双眉,同样一叹:“人死不能复生, 活着才有指望。玉儿还是劝皇后看开些, 以免被人趁虚而入。”
黛玉会意,凝眸道:“王爷是说甄妃?我在宫里见到了,人倒长得极标致,就是眼生得颇高了些,全不把人瞧着的样子。”
水澜扣上了最后一颗暗金的领纽, 只说:“甄妃实则算半个故人,她是甄宝玉的堂姐,不过我听着,夫人好像看不上她的轻狂样儿。话说回来,若是皇后沉浸在悲苦中不可自拔,皇帝非但不会怜惜,且早晚会生腻烦之心。”
“怎么会?”黛玉仰起脸,澄澈的眼眸犹如一泓的秋水,带着水澜最贪看的纯真和洁净,让他忍不住牵动了一点温软,“大皇子难道不是皇上的儿子?儿子都没了,不该身心悲痛?”
水澜抬起了手,最后停在了她的桃腮上,如春风一般轻柔的拂过:“皇帝还年轻,总想着子息繁盛,不会为了一个皇子就停了后宫宠幸,反而要在她人身上弥补痛苦,可懂?”
黛玉低下头,语气中含着几分唏嘘之意,冷笑道:“这便是帝王薄幸,还是男儿皆是如此不堪?”
水澜听了,伸手突然往她额头上一拍,俊颜不觉失笑:“玉儿这可是指桑骂槐之言了,拐着弯儿把我也给圈进去了。”说完,黛玉跟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水澜因想了想,又道:“也不是负心薄幸的缘故,人原本就是趋利避害的,本能的逃避悲伤罢了。况且上皇死了以后,皇帝畅快顺意惯了,怎么肯和皇后相对垂泪,愁眉不展的。再者甄妃会讨欢心,他就自然的愿意过去。”
说完,黛玉一时间若有所思,又因为外头马车已经齐备,二人也不敢耽搁,先行进宫去了。
一直到了大明宫前,两边已尽替成白纸糊的灯笼,往来宫人闹闹哄哄,里面哭声摇天振地。黛玉下了车,直奔停灵之室先哭了一回,然后在偏殿见过孟嫤妤。
这一见险些吓了一跳,彼时的孟嫤妤哭得嗓子都哑了,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里还有昔日丝毫的绝代风华,宛如一夜间老了十岁一般。
黛玉看了心酸,忙忙上前劝道:“娘娘节哀,保重凤体要紧。皇太子泉下有知,见了娘娘这样憔悴,也会跟着伤心的。”
孟嫤妤悲感甚深,珠泪一发连绵下来,嘶声哭道:“不瞒妹子,要不是恐家中老父老母耽心,我真想跟着大皇子一道伸腿去了。”一边说,一边又流泪不止。
黛玉被这话吓得不轻,忙向外看了两眼,幸好四下无人,都在乱哄哄的守丧,即掩住了她的口,悄声说:“娘娘慎言,万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倘或叫有心人听去了,向陛下跟前学舌,必讨不了好的。”
孟嫤妤正满心沉在巨大的悲苦中,如何肯听人三言两语的劝,依旧满脸的哀哀欲绝之色,盯着一壁的朱墙出神。
黛玉看了,不由想起之前水澜的话,伸手握住了她发凉的掌心,低声道:“人逝不可复生,再如何伤心,也不过亲者痛仇者快。妾身说句僭越的话,娘娘还年轻,还会再为陛下诞下嫡皇子的。”
孟嫤妤一愣,方才如梦初醒似的接口:“妹妹的意思是……”
嫩白的手指抵住樱唇,黛玉轻轻的嘘了一声:“皇太子没了,陛下对娘娘心有所愧,要是能借此再得一位皇子,岂不就是皇太子投胎转世,还来当娘娘的儿子了?”
孟嫤妤虽还是泪珠涟涟,但终究答应了一句,默然沉思不语。
黛玉走出坤宁宫时,已是午夜时刻。天上乌云蔽月,更不似先前几日的明朗,空旷的宫廷里兼有风气森森,吹一阵都令人毛发竦然。
从见到孟嫤妤起,黛玉心里就很不好受。一则同为人母难免感同身受,二则同为人妻亦有失落之感,不胜凄切。
她原本颇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今日会劝孟嫤妤那些话,却与自己的本心相悖,不由长吁短叹:孩子在眼前没了,转头就要争夺丈夫的宠爱,即使身为帝王之妻,也要面对这万般无奈的境况,何况他人?
皇太子的丧仪过后,尽管皇后免不得伤感思念,但缠绵病榻了数日,还是一如寒霜中的腊梅似的,重新抖擞了精神,让太医院配了坐胎的方子,一碗一碗接连的喝下去。
且因永庆帝念爱子病逝,又对皇后的疼惜重炽,于是到了梅花冽香扑鼻的时节,坤宁宫里便盼到了皇后再度有孕的喜讯。
闻讯,黛玉自然为孟嫤妤高兴不已,连连向她贺道:“娘娘果然福泽深厚,这么快就有了小皇子,陛下一定开怀不已。”
孟嫤妤抚着还显平坦的小腹,嘴角虽有上扬的弧度,声色却怠惰了些,郁然的回答:“不是我有福,就是像妹妹说的,我的大皇子有灵性,重投回了娘胎,来当我的儿子来了。”
这一席话,反把黛玉说的酸心,勉强一笑:“娘娘又胡思混想了。不管为的什么,还是把身子保养好,顺顺利利的生下孩子要紧。只要从此养好了,还愁没有一辈子的福寿双全。”
孟嫤妤也不答话,反一把拉住黛玉,满面的恳切:“好妹子,这些时日里,我算看尽了这宫里的人。大皇子没了以前,都是来我这坤宁宫里应个景,现在倒是热热闹闹的。除了你,劝我的都是好话,我心里着实感激。倘或有一天散了,咱们姐妹以后遇见,自有报答的去处。”
黛玉心头不禁一震,恍惚听出这语意的不祥来,赶忙又安慰了她一番,方依依不舍的离开。
皇后有孕不能伺候,永庆帝便理所应当的往甄妃处去。甄妃也的确有承恩的本领,不仅容貌妍媚无双,文墨和生活情趣上甚通,还有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娇傲风韵,深受皇帝的宠爱。
不久以后,甄妃也怀了身孕,永庆帝喜不自胜,赏赐接连不断,各色珍奇流水一般呈到永和宫,惹来后宫中无数的艳羡。
坤宁宫倒似冬眠了一样平静无波,直到孟嫤妤在翻年的夏末早产下了一名男婴,听闻出生时有紫微星动,贵不可言,于是安宁了大半年的前朝重又暗流涌动。
中宫诞下皇子本是普天同庆,但如今这件喜事却蒙上了一层阴霾。前日在明德殿召诸大臣议事之际,辅国公向永庆帝奏语,中宫嫡子生有异相,器宇不凡,请封为太子,以安稳社稷与慰黎民百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孟氏派系的官员率先叩拜附议,与其针锋相对的甄家老臣则力谏万万不可,水澜很是镇定,垂手站在一旁看戏一般,视线悄然的向上一瞟,果见永庆帝怏怏不快,即刻就要发作。
永庆帝盯着跪在为首的辅国公,那眼光狠厉得似要剜下一块肉,冷声道:“辅国公好大的胆子!孤还在这儿,张口闭口的就要立嫡立嗣,其心可诛!”说毕,气得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的官员,面面相觑。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心惊肉跳,筹划谋算,廉王府上却是灯火暖黄,一片温馨宁和的气氛。
水澜正握着小香芋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练字,黛玉剥了一颗黄澄澄的枇杷,填进了水澜微启的口中,歪过头问:“辅国公是不是疯了,皇上三十还不到,就那么急着让立太子,这不是咒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