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人家里再富裕,也没有豪气到香料随便吃的程度。越是家族大容易获得这些东西,越得懂尊卑上下,分给谁分多少都有定数,也由不着自己的性子。
章季自告奋勇:“我还带了鱼竿,等会给你们烤鱼吃。”
“兄长别急着忙!先垫垫肚子再去。”黄家妹妹连忙叫住他,脱口而出后才找补着,“……大家才刚坐下,现在去钓鱼,还不知道要多时候才回来……”
虽然她的找补听起来也没多完善。
黄家两兄弟的表情又不善了,按捺住怎么看章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赵姑娘性子最爽利,她噗嗤一笑,不走心的找了个理由:“我倒要看看这烤肉有多难,黄妹妹快来帮帮我。”说着,便拉着黄家小妹到了一旁,一人拿了一串羊肉,有模有样的烤了起来。
“……兄长,黄妹妹,你有几个兄长呀?”赵姑娘看着周围没人了,开口就放大招,挤眉弄眼起来。
黄家小妹的脸当即红了,支支吾吾。当着两个亲堂兄的面喊别人兄长的确说不过去。
好在赵姑娘一放即收,正经起来压低了声音:“你是怎么想的?”
大家年岁都正好,她观望几次,看章季也有些意思,黄家两个族兄全程也知情,这下一步……
黄家小妹笑容一收,有些踟蹰了:“我家里还不知道,怕是会……不大愿意。”
“因为章家……?”赵姑娘被当做主母教导多年,眨眼间就想明白了。章家那种大家族内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章季作为不受看重的庶子,前来柳州是冲着瑞王来的,偏偏又没什么实干,也没混出个功名。
黄家妹妹在他们家族里备受疼爱。乍一听,怎么好放心把自家女儿嫁入这种地方?
“看来只能等这次科考过后再说了。”赵姑娘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章季也和黄家两兄弟一样,拼了命的想考呢。
“赵姐姐, 你往后又该怎么办?”黄家小妹反过来开始替赵姑娘操心了。
在一干少年少女中,赵家姑娘的年纪最长,家境殷实, 是本地大户之女,过得顺遂,所以往常脾气像是爆炭, 去岁还亲自殴打那说话烦人的杨家人呢。到了今年开春却好像大变样了, 这其中似乎有些缘故。
黄家小妹好奇着。
“我家已经定下亲了,只是没有声张。”赵姑娘浑然不在意, 只是拉着黄家小妹的手低声说, “我爹这两年糊涂,让我上女学好偶遇瑞王爷。现在没戏了,还不是只能在本地结亲。”
“但我觉得上学很有意思……平时本就不失为贫困女子的一条出路,只有我们这些吃喝不愁的人,都是冲着瑞王去的, 瑞王一走,难道高等女学就不办了?我们总也要有些用处吧, 说出去也不是白上学一场。”
赵姑娘挺不服气的。
黄家小妹听得懵懵懂懂, 觉得有些道理:“那……赵姐姐想怎么做?”
赵姑娘想到这里也是发愁:“我还没个头绪, 只能尽力联络那些想继续上高等女学的人,等瑞王爷一回京,怕是八成的人都要散了,各回各地。余下的人……大家商量商量吧。”
她这番话要是被齐承明听到了, 保准会欣喜若狂。耐心栽下的思想种子终于在柳州本地女性的心中缓慢开出了花。凡事和任何制度若是都只被他一个人推着走,是再建立也建不成的。
等到柳州女学默默地发展能够变成“惊喜”,能被齐承明看见,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
这一场告别宴散去了。
在柳州城内的小道传言都快压不住的时候, 齐承明中毒痊愈时老御医发往京中的密信也收到了反应——皇宫里正经八百的往柳州传来了一道圣旨,言:
皇二子就藩以来柳州繁盛昌茂,变化颇大,皇二子有治理之能,兼人品贵重,陛下甚是思念,待到病愈春暖之后特召回京,赐住瑞王府。
这下,在柳州传了许久的谣言被坐实了。
不知道多少人听到后失声痛哭。
大户人家是在哭他们的好姻缘还是没能抓在手里就这么错失了。管事们担惊受怕王爷走了,再没有一个个新的机遇变化。百姓们哭王爷一走,他们算是失了庇护……以后当官的好不好还得看良心,哪有现在上面镇着个好王爷来得舒心呢?
小宋总管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调动起名单,安排人员调动了。他吩咐着:“陛下的圣旨下来了,倒没规定咱们什么时候出行,这是特别开恩,咱们一定要前前后后再忙上一两个月,好好准备妥当了再上路,知道吗?”
“是。”小德子小成子,刘管事华管事都听了应下。
他们这些亲近的人知道,宋总管故意拖得慢慢的,就是担忧殿下的身子骨,老御医都说了殿下中毒痊愈后不易挪动,得再养些时间才能出发……那,日子自然是越长越好。
随着这道旨意往外动荡,八方各有反应。
陆知府在他的豪华大宅里喝酒,脸上一片醇红,懒洋洋的说:“这消息传给京里,就算是我的事办妥了!以后暂时用不了我喽!”
看似殿下回京后,他离得远远地没了价值。但柳州终究是新君龙起之地,看中非凡。他这种小虾米,要不是走大运被运作来柳州当探子,以后还能有什么新的好去处?
回京争一争?大官云集,各个摩拳擦掌着等待新君归位,他挤破了头也挣不了什么啊。还不如乖乖留在柳州——只要他安分的替殿下看好地盘,照看好那些殿下的心血宝贝厂子们,这就是他最大的功劳!
陆知府志得意满,对自己的位置再满意不过了。
在一处山坡上挥汗如雨劳作的于惣一个恍惚,停下了锄头:“你说瑞王……要,回京了?”
他现在皮肤晒得红黑,一脸胡须也不刮,粗野却有着震慑力,身上也多了些结实肌肉,穿着短打的粗布站在田间,活脱脱一个地道农夫。
“王爷走了咱们可怎么办啊……”妇人忧虑着叹气。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完全没有当初的欢喜。刚来时提心吊胆的怕瑞王惩治他们,被瑞王庇护久了又害怕失去现在的日子。
“不用怕。”于惣虽然心里也不安,但面上却沉着许多,他现在自己也能担起一些事了,安慰妻儿道,
“爹上次来信不是说了吗?会找机会报答瑞王,说不准这就是了。瑞王脾性好又面面俱到,哪怕他走了,这里也是他的地盘,咱们不会受欺负的。”
化名杨守的青年往自己皲裂的手上呵着气,坐在大帐面前的火堆旁出神。虽说他身体残缺,一手枪法却出神入化,深受将军赏识——那位将军,也是多年前受过老威勇伯父子恩泽的。
加上他颇有才能,总有办法筹来些军资粮米,手下的兵无有不信服。杨守才来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用不可思议的速度站稳了脚跟,收拢回了旧部,人手里应外合下更好与表弟的商队互通了。
所以天气苦寒之下,将士们穿着棉衣,去年这一军中冻死的人少的比起往年堪称奇迹。
冻得硬邦邦的土地踩起来没多大声音,那是杨守的近卫来了,他悄悄把一张纸条塞进杨守掌心里,若无其事的坐在火堆另一边,帮着望风。
杨守盯着纸条上打探来的字,眼中爆发出光亮来,他喃喃着:“回京……”
表弟终于苦尽甘来了吗?
不,往后的时间才是更加凶险,是苦是甜还不好说。这只能证明陛下终于把表弟看在了眼里,这是他奋起的第一步而已。
他身为表兄,绝不能拖后腿,而是要尽力打拼功勋,为表弟撑腰啊。哪怕是惹了陛下忌惮,那至少说明他和表弟有了被忌惮的能力……
杨守神色变得坚定起来,吃力的站起,叫上近卫:“走,咱们再去练上一会。”
这里的战役从他来了收拢旧部以后,渐渐有败有胜,到了现在守住了幽州,下一步不是反击幽州以北的锦州,就是上走去幽州西边的云州了。不管是哪个……他都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另一边通往京城的大道上,一支军中队伍正在日夜不休的奔行。
为首的旗帜下,骑马的青年远远眺望着前方京城的方向,脸上露出笑容。在他旁边的副手见状喊道:“将军!咱们歇歇吗?今晚看样子也要在野外扎营了。”
“不了,大家都盼着回去升职领赏呢,当我不清楚?在这里歇,在京里歇可不一样!”为首的青年挑眉洒脱笑着,他周围的马上顿时传来属下们心照不宣的笑声。
可不是,大家跟着打了胜仗,这回便是去京里见陛下领赏的。他们将军虽然出身微末,却大方从不抢功,领着他们犹如神助,战功赫赫。
“老大,这次你回去该升成宣武将军了吧?”马蹄声突然加快,是一个脸熟的将士策马过来期待的问。
“别胡说,怎么任职哪里容得了咱们自己猜测?”温仲南制止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但心里门清。
他是隐姓埋名参军,这中间也大小混了个武略将军的散官职。现在不断积累了些功勋,一旦回京受赏,他的身份就瞒不住了。有了身世加持,加上现在北边战役焦灼,就没几个亮眼的武官,说不定他的官职不止是宣武将军……
温仲南的思绪稍微一转,就不放在这上面了。
他一路走来,从来不曾放下对柳州的关注。瑞王被下了特旨回京开府,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吗?他在回驻地之前,在京里领赏的这段时间里,还有机会能和……见面吗?
他们已经太久没见了。
温仲南不知道,他垂下眼帘注视着自己磨出了茧子的手,再次牵动了马缰绳:“驾!”
尘土飞扬,少年意气仍在,向着京城前去的这队马蹄声越发快了。
京城里。
沐大学士盯着茶杯的边缘,数了数自己面前坐了几个老者。他们这几人的岁数加起来,怕不是都埋进土里了。
坐在这个厅里的众人都沉默无声,连一声茶盏磕碰的响动都清晰异常。
终于……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们几个老朽花费力气去整治官场,为的不就是这一天的到来吗?
“接下来,就是交上投名状的时间了。”沐大学士出声,嗓音有些沙哑。
这件事早已经达成了共识,不需要再议。所以在场几人的视线互相交换,默契平静。
“但,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节点。”沐解语气下沉,“我们必须确保瑞王平安回京。”
这段时间朝堂上的暗潮涌动厉害得很,谁都看得出,虽然陛下的注意力放在嫡子和幼子身上,也原谅了不懂事的长子。但终究期待着要回来的皇二子。
对方此时已经成了夺嫡皇子眼里的钉子,肉中的刺。
对皇二子下手的机会……又赶上趁他回京的时候,这岂不是正好?
但问题来了。
众人都是文官,没什么能出力的地方,这才是沐解叫来众人一起商议的原因。
“老夫可以着手写信给好友……”钦天监监正斟酌着。他的好友是名门望族当家,也是自己人。豢养的私兵挤一挤还是能凑出来一批的,只是说起来太犯忌讳。
“下官同族后辈的女婿好像是个校尉……”另一人也绞尽脑汁。
“我倒认为,不如直接对陛下提议?”沐解斟酌了半天,有些拿不准陛下此时的心态。他过去没有关注过这件事,过去的许多发展也与今次不同,谁知道现在会不会有新的变化?
几人面面相觑:“先提议试试也行。”
若是京里派了禁卫军保护一程,也省的他们这么操心了啊。
几天后,就有京官上书提议了此事,顺利被允。
京里的禁卫军动了起来。
这番阵仗一起,还能瞒得过谁?暗中又引来一些密谋罢了。
皇宫里。
六皇子心浮气躁的下了学。
他一路回宫,竟然奇怪的发现,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在门口小心守着。六皇子心里奇怪,思绪转动下悄无声息的绕了个角度,远远地转去了宫殿侧面的窗下,听见里面传来只言片语……
“一转眼的工夫, 三公主都快要出嫁了。”一道欣慰的声音苍老而熟悉。
六皇子认出来了,那是他外祖母的声音。
“本宫恨不得能再多留她几年,要不是前几年情况那么担惊受怕……哪至于这么早就给妧儿定下婚约呢?”这是他母后的声音, 带着遗憾与不舍。
六皇子心里一松。原来是在讨论姐姐的婚事。
这种事需要避开人说吗?
六皇子没有深想,脚步一动刚想要出来,下一句却听见母后说……
“叶庶人最近又不安分了, 她好像察觉了点什么。”这句话阴冷而低沉, 几乎让他没反应过来是母后说的。
“赶在这个时候么……”外祖母的嗓音也粗重了,带上了压低的急切, “她怎么会发现什么?当年处理的不是挺干净的吗?连贤妃那边都没有察觉。绝不能让她影响到三公主的婚事啊!”
“我又何尝不知道, 但我派去冷宫料理的人都没了下文,是皇上……想保她。”大殿里的皇后咬牙,平日沉稳端庄的形象崩漏出一丝不安恐惧来,她攥住了母亲的手,
“我平日自认兢兢业业为陛下打理后宫, 多年来从不出半点差错,只有一两桩事亏心……妧儿是宫中唯一的公主, 又是嫡出, 从小备受皇上宠爱, 如珠如宝的长大。我本以为这是她独一份的宠爱,谁料到前两年边关战乱,我朝势弱,朝堂上竟然有和亲的风声, 险些害了我的妧儿去……”
“现在虽然妧儿定下了婚事,却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动静。保不齐是皇上对那事起了疑,想通过叶庶人往下查……再者,二皇子也该回来了……”
六皇子后面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他的脊背发冷,几乎颤抖起来。
从小到大,母后在他面前的形象都是温柔而稳重的,他从没想过母后也会沾上这些阴暗脏事,又或者露出这种无措的慌乱模样。
但更重要的是刚才那番话里的深意……
就算六皇子一向愚钝,不想往下再深想,他都阻止不了自己明白了什么:
贤妃当年生下了大公主,早夭。叶嫔后来生下了二公主,也早夭了。满宫最后只剩下他的亲姐姐,嫡出的三公主被小心娇养着立住了。
前两年宫里出了一场巫蛊之祸,据说是叶嫔嫉恨与二公主前后脚出生的二皇子身体康健,又不敢害同岁的宠妃之子,三皇子。才惹下的大祸——叶嫔当即被贬为庶人押入冷宫。
在今天之前,六皇子一直以为事实如此。一是一,二就是二。
但怎么听母后的意思……
是她为了姐姐生来独一无二的恩宠,早年害了……大公主和二公主?
是她一直还想对冷宫里的叶庶人狠下杀手,清理首尾?
现在姐姐的婚事临近,父皇突然保下叶庶人,到底是……是觉得前两年的巫蛊之祸真凶不是叶庶人,还是真对母后起了疑?对大公主和二公主的死因起了疑?
又或者,不论是公主们的死因,或者二哥从小被巫蛊暗害,其实都是…………
六皇子一时间只觉得天晕地转,荒谬极了,更不敢深思。他掌心里满是滑腻的冷汗,腿脚发软,恍惚间仿佛不知世事。
但六皇子竟然稳住了,他自己都惊讶自己的镇定,竟能悄无声息的绕开掌事姑姑,像平日顽皮那样又翻墙出去,一点都没有惊动到旁人。只有等他落了地,看到贴身太监惊慌失措的扑过来追问:
“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六皇子才厉声吩咐:“谁问都不准说我今天来过一趟,我们走!”
“可是刚下学……殿下不找娘娘问安了吗?”贴身太监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六皇子神思不宁的恍然站住。
若是他今天不按照往常习惯请安,母后也能发现端倪。但他现在心中一团乱麻,复杂难辨,根本没法去面对母后,也不想在表情无法收敛的时候去见母后……这该如何是好?
六皇子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继续迈动脚步,心思急转下有了个借口,只觉得头脑从未这么清晰过:
“回皇子所,让小芎子说我晚点再过来。提点他今早我在朝上听得很不痛快的事……父皇最近满心都在盼着二哥回来,要么便是七弟弄乖,父皇眼里没了我……”
往日六皇子急躁又想出风头,这一两年来跟在太后身边压了压性子,好歹装也装出了个样子,只是私底下全然靠劝着勉强维持罢了。
母后最清楚他的性子。
小芎子若是这么说了,母后便知道他是从早上开始忍了整整一天气性,下午上课都没表露出来,着实不易了,所以一下学就忍耐不住,又不愿自己发泄的狂状被人瞧见,才会直奔皇子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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