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有走出卫生间,走到阳光里。
原本阴暗的光线彻底在他脸上褪尽,他脸颊上金灿灿的暖阳,令他越发耀眼。
方知有的嘴角淡淡上扬,他的笑容柔和干净,他说:“徐斯人,其实这没什么。”
“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也曾在别人的故乡,垫当被歧视的底层,也曾半工半读,也曾吃过不少散发腐味的肉,也曾因为气不通火不足而挨冷受冻......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只有光鲜的一面,我不否认我曾经的落魄,也不会因为这些而挑剔你。”
“相反的,我只是很庆幸,庆幸我成功了,庆幸我名利双收,更庆幸如今,贫穷对我而言,恰恰是最好解决的问题,也最不是问题。”
方知有的眉眼认真,带着淡淡的暖和的笑意,他伸手,拍了拍徐斯人的脑袋,带着宠溺与亲近。
他还是第一次对她分享他心里的感受,他说:“徐斯人,当我真正拥有了财富,我反而能看见比财富更重要的东西。”
朝徐斯人温柔倾斜的爱意,令徐斯人下意识地低了低眼,她躲开他直视而来的目光,也分不清心里的情绪。
财富,徐斯人想到她账户上躺着的七位数存款,她明明已经拥有了,可却没有实感。
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所被浪潮推着向前的小船,她不知自己怎么就抵达了金山银山堆砌的彼岸,她拥有了她所幻想的一切,却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她依然被贫瘠牢攥着。
低着眼,她看见她的裙边,昂贵的布料,剪裁前卫的设计,她看见一个更好的自己,让她陌生,也让她重新抬眸,看进方知有眼睛。
徐斯人听见自己问出声,声音很轻,仿佛怕吵醒谁的梦:“是什么?”
方知有淡笑,依然是那张如同被雕刻般刻化分明的脸,棱角却像被砂纸打磨过圆滑,柔和漂亮。
这一天的经历在他的脑海中快速翻过,那些司空见惯的人性,几乎已经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力。
倒是某些美好的瞬间,一张张和徐斯人相近的脸,带着相同的、复杂的笑意在他的生命中,一闪而过。
虽然方知有很确定自己不适应这里,更不可能没苦硬吃,在这里久留。
但是他也不否认,这里的确有一些曾令他侧目的,欣赏的一面。
那也是他喜欢徐斯人的一面,喜欢上徐斯人的原因。
他一直眷恋着自己高烧生病时,徐斯人搂着他的体温,也一直回味着徐斯人在夜里打开房门袒露自己时,给他的温柔鼓励。
徐斯人的包容与体贴,善良与顽强,让他觉得人生很美。
那是他在快节奏打拼的时代里,被彻底遗忘的需求,也是他在成功登到顶峰,被曲高和寡的落寞挖空的新缺口。
他在一个最适合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现在,他无比需要徐斯人温暖的爱。
方知有的睫毛颤了颤,他斟酌着,也真诚地,剖白自己。
“徐斯人,你的房间很简陋,可是床上被晒得松软的被子,有着阳光的味道。”
“你的爸爸妈妈总是在否认你,觉得你配不上,可是当他们听到我身体的隐疾,却并没有因此欣然接受我,反而在利益的诱惑面前,依然偏向维护你人生的全满。”
“徐斯人,你会不会觉得,这很矛盾,我那么富有,却依然无法将你从你家人那里买走——”
“徐斯人,我已经不需要再用物质填补我世界的缺了,这就是我现在更想要的,比财富更重要的存在。”
“我很想很想你爱我。我喜欢你,我相信你,我敢依靠你,我想如果我的人生伴侣是你,那么就算我的世界崩塌,我被淹没,我也不甘受死。”
“因为我相信,你会抓住我,陪伴我,支持我,你会站在我的左肩,握紧我的手,跟我一起走完所有黎明前的黑暗。”
“我喜欢你的坚韧与顽强,我喜欢这样的你住在我心上,给予我力量。”
“徐斯人,我不喜欢易折的娇花,我喜欢风雨中也能坚韧长高的劲草,我想照顾你,我也想将我托付给你,将我的背后留给你......”
方知有鲜少说出这么多的话。
徐斯人静静凝望着方知有,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很浅,嘴角总带着些犹豫,他每一次张口,都有着不易察觉的退缩。
那些在寻找分寸,害怕被拒绝的谨慎,也是徐斯人最熟悉的情绪。
她的掌心不自觉的握紧,喉口紧绷干涩,她在期待,也在害怕,更觉得幸福。
她听见方知有说:“徐斯人,你听过婚姻的誓词吗?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无法将两个人分开。”
“要患难与共诶,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呢?我以前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这是人类的谎言……
但我现在再听到这句话,我总会第一时间想到你。只有你,可以成为大海中定向的锚点,只有你,可以成为心灵避难的寄居所。”
方知有在阳光下朝徐斯人伸出手,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这么一个称不上美好的时刻。
他问她:“徐斯人,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贴满“喜”字的房间, 掩盖着生锈的窗户铁栏,掩盖着把手断裂的衣柜门,掩盖着掉漆的床头。
旧床上放着六床折好捆牢的缎面新被子, 床脚的大脚盆里装满了一双双新纳的鞋, 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红色塑面行李箱,廉价又喜庆地挨着床尾摆放。
小屋不大, 被旧时兴的嫁妆占去大半后,屋里只站了几个人,都会觉得人挨着人,挤得没地方落脚。
屋里摆不下凳子了, 徐静便坐在床头,徐斯人挨着她坐在旁边,还有2个堂嫂, 2个堂表姐妹,或站或靠,找着屋子的空处, 一齐看着徐静,说着些临嫁人前的体己话。
已经结婚生子的堂姐靠在书桌上, 双手撑着桌沿。
她的目光凝在对面的徐静脸上, 感慨道:“快, 真快啊, 感觉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明天你就要嫁人了。再有几个月, 又紧跟着要当妈了......可是, 总感觉你还是孩子。”
“就是咯!本来也年轻,20锒铛岁……”考到编制的表姐双手环胸靠在床尾,目光在徐静还没鼓起来的肚子上打转, 没滋没味道:“徐静也是闷声不响办大事。”
“结婚生子赶一块儿来,双喜临门呐,一下子倒赶到我们这两个做姐姐的前头了,要说还小几岁......”
表姐嘴里的“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就是徐斯人。
也不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是什么的,这话总听在徐斯人耳朵里,左右别捏,很不舒服。
徐斯人拧着眉转头看了表姐一眼,上下横她,故意阴阳怪气道:“姐这语气,咋还有点吃味呢?
这是看到徐静幸幸福福的出嫁,也忍不住思春恨嫁啦?那你是得抓紧了,都25岁了还没男朋友,这还是考上了编制呢,不该啊!”
“哎!”表姐哪想到这苗头还能指着自己打来了,她重嗔了徐斯人一声,眉头一拧,便跟她拌起嘴来:“徐斯人,别以为你找到了对象,就能在我面前穷得瑟好吧?”
表姐下意识瞥了一眼,看到门口客厅里,坐在破木沙发上,浓颜玉面,画一样精致的方知有。
脚底往回收了收,表姐站直了些,挺起胸膛,目光在气质大变的徐斯人身上逡巡。试图找出徐斯人曾经的影子,试图跟自己比出个高低。
表姐一开口,又是盖不住的酸味道:“你也不看看你俩般配吗?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人骗回来的,人家是真想好了,真愿意娶你当老婆吗?”
表姐不是滋味地撇了撇嘴,目光晃晃悠悠落在徐斯人的肚子上,心里咂咂,她挑起眉头,突然伸出手,就要去摸徐斯人的肚子。
表姐一脸惊诧地怪叫道:“徐斯人,你肚子不会也......我真是服了,摊上你们这两个妹妹,被大家知道了,还以为咱家女孩都是随便睡的呢。”
表姐靠的近,她话还没说完,徐斯人直接伸掌,正对着给她的嘴巴,利落干脆地连拍了三巴掌:“啪、啪、啪……”
那力度,不重,但也不轻。直接把表姐给打蒙了,全屋子的姐妹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倒是辈分最小,一晚上没怎么说话的徐静,趁着表姐一时没反应过来,第一个拉起徐斯人,将她连拖带拽地拉到自己的另一边,藏到自己身后。
“徐斯人!你敢打我!”表姐终于清醒过来,隔着徐静手指徐斯人,声音尖锐地叫,一副恨不得跟徐斯人撕扯扭打的样子。
而向来忍气吞声,捏着一副泥菩萨脾气的徐斯人,也是第一次冷着一双眼眸,漠然地看向表姐。
徐斯人:“打都打了,怎么,你还不可置信啊?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装傻?还是真蠢?你出门带脑子了吗?”
“你.......你.......你!”表姐的胸膛起伏剧烈,她的嘴唇微张,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很快就红了。
徐斯人冷笑一声,半点不退让,继续呛她:“你红什么眼?搞得跟我欺负你一样?到底先说错话的人是谁啊?别给我来这一套!”
徐斯人怕伤着徐静,还想主动站起来,哪想到脚才刚踩直,又被徐静硬是拉了回去,一下子又被掖到她身后。
徐斯人嘴里也没闲着:“你有个当姐姐的样子吗?嘴巴太闲就去嗦便桶,别来这里讨人嫌成吗?
徐静明天要结婚了,你要是实在学不会祝贺别人,就带着你的优越感赶紧滚回家,行吗?”
“徐斯人你真的是欺人太甚!你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就......”表姐叫嚷了几声,脚下刚要越过徐静。
一旁的堂姐终于反应过来,忙站起来,一把搂住表妹,将人往后拖了几步。
堂姐的手臂用了些力气,把怀里这个紧紧牢牢地捆住了。
她低眼,暗暗朝怀里的妹妹翻了个白眼,再抬眼,目光却是越过徐静,警告地瞪了徐斯人一眼。
堂姐话里有话道:“她没个当姐姐的样子,你就有了?你又是当的什么好姐姐?要你怀孕的妹妹护着你啊?
这也是幸好徐静婆家人不在,明天在酒席上你再敢这样,徐斯人,你看我抽不抽你。”
堂姐作为这堆女人里年龄最大,同辈中辈份也最大的一个,在这个把辈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小地方,有着天生的威信。
徐斯人虽然还是冷着脸,可她也没再顶嘴。
她下意识又想起了哥哥说的“忍”。
好的,忍。
她知道堂姐说的对,一两句难听的,不接话,不应答,没人理会,就会不了了之地翻篇,倒是她这么拿起脾气回应,反而容易闹的人尽皆知。
她不该让徐静为难。
徐斯人缓了缓神色,把全部注意力放回到徐静身上,她把手一张,紧紧搂住徐静。
徐静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徐斯人一眼,目光透着几分拘谨小心。
“别把你表姐的话放心里,”徐斯人温柔地摸了摸徐静的头发,对她莞尔一笑,跟她悄摸摸咬耳朵道:“她就是红眼病犯了,心里嫉妒才乱咬人。”
“她从小家里条件就比我们好,成绩也比我们好,长得也比我们高,这下子一看,你嫁的也不错,我找的男朋友也有模有样,被咱俩赶超了,小公主心里不舒服了。”
徐静一听这话,嘴角小弧度地上扬,看着徐斯人的眼睛,也透出亲昵与喜悦。
徐静:“姐姐,你放心,我没往心里去。我知道我选的路。再说了,什么叫随随便便睡?封建时代都过去了,谁管老古董竖的贞洁烈女碑呀?”
“就是就是!”徐斯人的嘴角翘了翘,搂在徐静肩膀上的手,轻轻地安抚地拍了她的肩。
徐斯人:“静宝,我男朋友跟我说,怀孕是很难的事情,是需要爸爸妈妈真心相爱,宝宝才会到来,你看——你能怀上,这就是爱情最好的证明。”
“嘿嘿。”徐静含羞地笑了笑,跟着祝福道:“姐姐,那我也祝你跟姐夫,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两姊妹靠在一起,这个搂着那个,那个护着这个,好是亲密。
风吹动窗户上沾着的“喜”字,塑料声细碎作响。
徐斯人胳膊上的金镯子,也在她的动作间,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所有女人无不羡慕地看向徐斯人两只手上各戴着的三个金镯子,尤其是在想起那是实金足量,她们的心里更是......
“你俩嚼什么耳根呢?”被忽视的表姐,忍不住插嘴道:“又一起说我坏话是吗?还笑?”
两句话,轻易打破了好不容易再次营造起的温馨氛围,堂姐更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服了。堂姐朝两个嫂子使了个眼色。
她搂着怀里的妹妹强行将人往外带,嘴里还不忘说些场面话:“也聊到9点了,徐静有身子,明天还要早起,咱也走吧。”
两个堂嫂本就处在半亲不亲的身份上,不好拉架,听大姑姐说散场,赶忙点头附和道:“行行行,咱先走吧!好赖这一屋子的红纸都贴好了,也拉了半宿话,咱明天赶早再来帮忙!”
堂姐夹着妹妹,跟在两个嫂子后面,邀人离开,“大嫂二嫂辛苦了,咱一起出去呗,这巷子里路黑,一起走安全些。”
两个嫂子心领神会地抱起拳,摇着手最后朝徐静说了几句恭喜的话:
“徐静,恭喜啊!真好啊,双喜临门,接下来再就是等着喝你孩子的满月酒,真是恭喜恭喜!”
“徐静,恭喜恭喜啊,早生孩子有早生的好,恢复的快,祝你生个大胖小子!”
她们说完了,还特意看了一眼徐静的表姐,见人家的嘴紧的跟蚌一样,两人面面相觑,对了眼神情,没说什么,一前一后出去了。
徐静家小,出了屋就是客厅,不过8平米的四方间,悬着一盏低瓦数的灯光。
偏阴偏冷的光线,照不透整间屋子,倒是窗户外更沉更深的夜色,渗进来,给本就泛黄老旧的屋,添了积分阴森气。
秋风吹进来,两个嫂子不自禁搂了搂泛起鸡皮的胳膊,可下一刻,又被一个几乎有些白到发光的冷俊男人,照的眼前一亮。
这么一个糟糕的环境,偏偏坐着一个浑身贵气,与这暗黑屋子格格不入的青年。
他高大精壮,坐在单人沙发里,将位置完全地填满,他的胳膊很长,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支起来,撑着下巴。
他闲散地靠着,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
他的腿很长,尽可能收在沙发前,不挡着道路,明明是很局限的动作,却带着松弛与雅致。
见有人出来,他抬头,礼貌而疏远地与每个人点头示意。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眼见了,可大家再看一眼,还是被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男人惊艳。
她们都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徐斯人的对象。
两个做嫂子下意识收敛起手脚,朝方知有回以点头微笑。
倒是跟在后面,被夹在姐姐怀里的徐家表姐,不服不忿地横了方知有一眼。
无处可撒的气突然紧跟着冒了出来,表姐朝方知有阴阳怪气道:“你可真会挑女朋友。”
方知有的眉头淡淡皱了皱,他盯了徐家表姐一眼,眼里带着冷意与嫌弃。
这屋子挺小的,里面的争吵,他随便听了两耳朵,早就一清二楚。
方知有不想跟女生拌嘴仗,也不想就这么任她轻飘飘地说一句,还老老实实受着。
他撑着扶手突然站起来。1.92m的身高,一瞬间几乎要触到层高只有2.3m的屋顶。
庞然的影子倒抹在整间屋,阴沉沉压着一角,高大威猛的方知有,彻底展现出他本身所带给他人的强大压迫感,叫人没由来的紧张。
他无声的,不怒自威的目光,令表姐下意识往堂姐的怀里缩了缩。
又心怯地别开目光,咽了咽口水,表姐到底是不敢再直视方知有的眼睛,也不再吭声。
“叮叮叮——”金镯子清脆的撞击声,打破僵凝的氛围。
听到动静走出屋的徐斯人,走到门口,隔着几个人,遥遥看了方知有一眼。
阴冷光线下不苟言笑的男人,几乎有些吓人。
徐斯人抿了抿唇,轻轻推了推最末尾的堂姐,出声提醒道:“徐静有身子不方便,我替她送送你们吧。”
“哦哦,成!”堂姐这才反应过来,连带着叫醒了整个要离开的队伍,也跟着重新往外走。
“去跟三爷三娘打声招呼波。”带头的嫂子向后问了一嘴,征求意见。
徐静家的厨房,在屋对面的一排平楼里,与各家各户的厨房挨在一起,跟这头的屋隔着一条走廊。
明天家里就要办喜事了,徐静的爸爸妈妈也没一个闲着,十来分钟前,两个人见里屋和和气气,便钻空赶到后头,一个在后厨烧柴煮洗澡水,另一个在手搓徐静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