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些工作当作练习,她也通过单向临时的全息意识连接,安抚了一下安德烈和贪狼。
不会做很久的,很快,会有人来接我们。
执微在连接里,这么和他们说。
果然,如她所想,大抵拼装了二十分钟,做了一箱子部件后,执微察觉到房间外面狭窄的通道走廊里,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男人,快速地钻进了这个房间。
男人看见执微的一瞬间,立刻开口:“执微竞选人,您好,我是您的接应员,10673号。”
他的表情是很标准的笑容,标准到执微盯着他看了几眼,心里有些发毛。
太标准了,就像那种电脑根据着已有情绪而生成出来的标准图像。
人类的情感是多变而复杂的,可以同时存在很多感觉,可以前后发生集中同步的转变。人类的表情和感觉,怎么会标准到这样?
“坐下吧。这里站不直,弯着腰也不舒服。”执微淡淡道。
他的名字,就是10673号。
10673号听从了执微的要求,他坐在了地面上,小心地在拥挤的房间里缩着肩膀。
“抱歉,是系统疏漏。”他微笑着说,“竞选人不需要沉没星海监管,不需要符合沉没星海的固定监测。”
“我来接您出去,诺卡斯准备好了竞选人的房间。当然,还有宴会。”
执微故意说:“没事,我还能做。”
她把表情控制得很稳,眉眼温和,甚至歪头对10673号说。
“你可以先去哄他一下,他的脸色比较差。”执微抬头,示意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安德烈。
安德烈的脸色何止是差,他的嘴角都快耷拉到胸前了。
10673号凑了过去:“实在是抱歉……”
“不用。我喜欢做机甲拼装。”安德烈的表情很臭,但嘴巴已经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我太喜欢了,以前就是我家里太有钱了,根本没有在工厂里做机甲拼装的机会。”
安德烈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做工做得手痛,表情怎么可能好?他扬起眉梢:“现在可太好了,来沉没星海第一天,就得到了这个机会,我太高兴了。”
“滴滴——”违禁词的监测警报声再次响彻了房间,刺耳的声音不停地响着。
安德烈:“我知道了知道了!”
10673号机械性地回答:“监测到的第一时间,就会来接你们,但有一定的误差。”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变化。
那种因为安德烈是一个伊图尔,而出现的惶恐神色,一点点都没出现在他脸上。
执微若有所思,说:“没关系。”
“领主是叫,司徒宝花是吗?”她突然问道,观察着他的眼睛,“她不喜欢机械吗?还是沉没星海对智械生命觉醒有阴影,宁可让人类伪装、劳累,也不使用机械工作?”
她知道,她此刻在监视里被审视着。
她是被审查的对象,谁是观看监控屏的主人?
第113章 沉没星海(三) 乌发红唇。……
10673号面对执微说出这些问题, 像是卡住了一样,没有给出哪怕一声答案。
他甚至连和执微的探讨都没有,似乎聊天这个概念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他像是一个端口, 可以被输送固定的问题, 而后输出特定的答案。
执微坐在机床后面, 面前的流水线依旧将待拼装的部件传送到她面前。
10673号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神色标准,长得也标准,棕发黑眼,是一种被刻画出来的最大众长相。
他动作行为都偏向刻板,没有什么灵活处事的方针,就譬如现在,他明明应该关停执微面前的流水线,但他偏偏躬在一旁, 什么都不做。
执微也并不着急。
执微神色自然地拿起来一块零部件, 用工具组装到一起去, 做完了利落地放在一边,又迅速地从机床上拿了新的来做。
主要是,她也是长久不做工干活儿了,像她这种被社会殴打虐待过的社畜, 一旦长久不工作后, 心底反而会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
好比现在,她做一会儿工,干一会儿活儿, 居然还已经上手了,有种被虐待的习惯感。
10673号在旁边一直说:“执微竞选人,请您允许我带您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您应该停留的地方。”
执微抬头看他, 顺势停下手中的活儿。
随着她的停手,流水线上的部件没有被及时拾取组装。机床的进度受到影响,开始频闪着红光,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种声音里带着要命的催促感,声音之大,连带着整个房间都在地震般地轰鸣。
催命的声音叫人如同被抓心挠肝,脑神经紧绷着。这里合金架构的楼层,本就狭窄紧凑,只要其中一处响起警报,附近的一大片区域全部会受到影响。
单薄的楼层结构,导致尖利声音的传导与楼板之间产生了合振,整个三层以执微的这个房间为中轴点,不断外扩着震颤。
执微将手放回机床,拿起了零部件,尖利的警报声便暂停住了。
声音转化为了一种快节奏的秒针倒计时滴答声,依旧在催促着她。
执微盯着10673号,脑袋小幅度地歪着一点,更仔细地读着他的神情:“你确认我可以停下吗?”
她的手里拿着零部件,人坐在座位上,被固定在这处工位里,面前就是她工作的内容。在这样小小的空间里,她被监管着,一旦手离开机床,警报就会响彻整座监狱。
“警报响起,难道不是在斥责我停下?”执微问,“我坐在这里,就要一直做下去,对吧?”
10673号连忙说不是,他在机床侧面俯身下去,找出了主控面板,终于关闭了机床流水线。
执微面前不断涌过来的机械零部件,也终于停了下来。
10673号回身,站在门边,引导着执微一行人走向同楼层之间的通道,带着她从房间里离开。
屋内的空间实在是有限,执微起身的时候,几乎是贴着10673号的身体站起来的。
她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到他的表情,他的每个动作,做出动作和说出每句话的神情,执微都审慎地看在眼里。
执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内向些的性格,她不是没见过,贪狼就足够内向,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但他很会阴阳怪气,只是像一把没入剑鞘里的利剑,甘于沉寂。
赫克托也并不外向,他身上有一种敏锐的谄媚和刻意的讨好,他望着执微的眼神里,是他果断做出的抉择。
他们两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和性格。
执微向来擅长识人,她本能性对于人善恶的判断,是一种很珍贵的能力。
但,她观察10673号到现在,仍看不出什么他的性格。
他是慢性子还是急性子,他偏内向还是偏外向?他会下意识在人前展示关于自己的什么?他有哪些细节可以体现出他过往的家庭和受教育环境?
都没有。
10673号,机械呆板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分明被派来接应执微,但又似乎是抽一鞭子才会行动一下的倔驴,眼底都是空洞的。
他没有什么额外的人类情感。
他是机器人吗?执微想,机器人可以总结人类的过往做法,做出合理应对,机器人都没有这么死板。
执微绕过了10673号的身边,她走出了房间。
此刻,她站在狭窄的通道上,从内部的角度,将监狱内层层叠叠的折叠楼层都尽收眼底。
这里是类似于蛛网蚁穴般的构造,之前执微在外面看的时候,只觉得拥挤紧凑。现在,她站在内部通道里,如登临瞭望塔一般望过去,她终于愈加看见了这所监狱的全貌。
这里近乎超脱了监狱的这个概念,根本目的似乎不再是监禁看管,而是一座超负荷的人类工厂。
10673号希望快些带执微离开,执微则并不着急。她沿着楼层通道,向左边走了一步,就来到了另一个被挤在二三楼夹层里,空间略大些的房间。
这个房间内部被分割为两层,上下都坐着囚犯,人们在流转的机床流水线上闷头工作着。
即便现在,执微就站在门口,她从分隔板如此轻薄的隔壁,走过来的脚步声和之前说话的声音,都那样明显地被传到了这个房间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但,没有任何一个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因为流水线没停,人们手中的工作没停。没有额外的心思可以关注任何周五发生的事情。
执微看着她面前的一切,那种心里堵着东西的感觉,又幽幽地冒了上来。
她想,怎么一点摸鱼的时间都不给呢?
这里没有领导吗?怎么领导不要开一些水会呢?
起码可以在很水的会议上,开着手机录音转文字,脑袋里面放空一点来摸鱼。
这里是清澈的水缸,周围透明玻璃外面全部都是监视,没有鱼,没法摸。
人类最微小的、最苦中作乐的就是摸鱼而已,被剥夺了摸鱼的权力,剩下的是什么?全部都是痛苦了。
这样拥挤狭小的环境,一旦停工,全监狱都能知道你在偷懒。流水线的部件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做完这一秒,就有下一秒,做完下一秒,还有下一分钟。
永远停不下来的工作,像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在努力,在用功,但结果在哪里呢?过程在哪里呢?意识被面前的事情占据,什么都看不见。
执微虽然一直有些不好意思承认,但是她知道,她的竞选人身份,在大家眼里很稀奇,很宝贵。
她好像在星际一下子成了大明星。人们会高兴地想和大明星合照,想参加大明星的集会,想观看大明星的直播,在生活里遇见大明星的时候,会殷切期待地看着她。
而在这里,没人注意到她。
她的出现很稀奇,但这里的囚犯,已经没有心力去关注稀奇珍贵难得的事情了。
人们的目光被严格的监视禁锢在原地,囚禁在手上的零部件里,眼前只有这一秒的工作,和下一秒的工作,只有这块机械组装部件,和下一块机械组装部件。
人被异化为齿轮部件的一部分,齿轮只关心整体的运转,不会在乎门口有没有人类前来,是视察还是注视,没人在乎。
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关注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
执微沿着通道,将每一个房间都看了看。
她注意到,这些囚犯,哪怕在这种极端压抑情绪下,人们身上产生的负面能量,都少得可怜。
换作是她,真的要她这么长久做下去,今天入狱做囚犯,明天她就掀翻机床。
可这里的囚犯,很……安静,执微想,是一种死寂的安静,比认命后的充满死气的态度还要再死几分。
执微试图询问10673号:“机械诞生的目的,就是可以代替一部分人类的苦工。”
“为什么人类还要做这些机械重复的工作呢?因为他们是囚犯?那平民在哪里,我一个平民也没见到。”
10673号反应了一下。
他明显做出了一个思考的动作,而后,他只回答了半截问题。
“因为人类需要工作。”10673号说。
执微可不认为这句话哪里正确了。在她眼里,这简直是大错特错。
她哼了一声,脱口而出:“保障人类就业岗位,维系人类生存需求,避免机器人代替人类,就需要让人类模仿机器?”
“不能提高人类生活质量的领主,平日里在做什么工作?她写周报吗?她做述职总结吗?她有岗位竞争压力吗?她受评议和监督吗?”执微蹙着眉毛,说起这些,根本停不下来,“敏感词系统现在怎么不监视我了?那会监视她吗?监视过她吗?”
“……诺卡斯为您准备了宴会,执微竞选人。”10673号实在是无法回答,他只好重复了最开始的话题。
他说:“或许,您可以去那里得到答案。”
执微深呼吸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她不应该为难10673号。他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哪怕叫张三或者汤姆,或许她的气愤都能持久一点。但他叫10673号。
这不是一个属于人类的名字,哪怕旺财毛 球,都比10673号像是一个名字。
她不必和他争论,他已沉浸在他自己的苦难里漂浮,她需要将目光向上看去,去看向赋予他10673号这个名字的人。
“麻烦你,把我们做出来的部件装起来,我们带走。”执微此时还用着礼貌用语,对着10673号说道。
她抬眼,示意了安德烈一下,自己嘴里还抱怨了两句,轻叹一声:“没有工资,不包吃饭,谁愿意做白工?”
安德烈得到了她的吩咐,立即从容地将手伸向怀里,优雅地取出了一个丝绸袋子。
他抖开了袋子,丝绸顺滑地垂坠下来,半点没有被折叠塞进怀里的褶皱。
“谢谢。”安德烈学着执微的样子,客气了一句。然后,他将袋子递给了10673号,毫不客气地说:“请装。”
他也是货真价实地干了许久的活儿呢!
比起执微坚定的意志力,和贪狼的熟练工,他骄矜又爱抱怨,坚持到现在已经很难忍了。
安德烈抱着一大袋子装好的零部件,虽然不知道这是要拿回去做什么,但他就像是守护宝藏的恶龙一样,死死地抱住。
这是他用血汗做出来的零部件,和主官精心做的放在一起。
这就不再是普通的机械零部件了,这是他和主官的珍贵回忆!这不是死物了,这些几乎可以当作他和主官的小狗,放在纪蓝号上养起来!
执微不知道安德烈的笨蛋脑壳里在琢磨什么。
她返回了纪蓝号,更换了一套礼服,然后跟随着10673号,跨越了星球,抵达了临星,去参加所谓的诺卡斯为她准备的宴会。
隔壁的临星依旧是万物白茫的天地,到处都反射着耀眼刺目的白光。
宴会的举办地点,在一座巍峨的城堡里。
说是城堡,或是庄园,都有些说小了。左右各设了两座塔楼,中央是连绵高耸的建筑,全部的建筑外幕都是纯白色的,屋檐上叠着积雪,一点消融的迹象都没有。
执微的宴会,在右侧的高塔中举办。
她进场的时候,一层大厅和挑高的几层楼梯扶栏边,都站了许多人。没有人不认识执微,人们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就向着她的方向靠了过来。
人们说话的声音,交杂着响了起来。
“您好,执微竞选人,我是诺卡斯的话事人……”
“执微竞选人,我之前从蓬莱收藏了一幅字画,您或许有兴趣鉴赏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去过沙洲,那地方真的可怕极了。一切都要感谢执微竞选人……”
执微笑着点头,聆听着人们的话语,目光亲切地扫过每一个人。
她没有听见任何警报响起的声音。
执微做了一会儿应酬,就带着身后的副官安德烈,和仍跟着她的10673号,沿着楼梯向上,往上走去。一路走,一路说话。
直到她站在塔楼的阳台边,终于享受到了一会儿的安静。
执微抬头,向外望去,正看见城堡门口,有人穿着一身鲜红,正在踏过雪地。
她只是望见的一瞬间,就彻底移不开眼睛。
不为别的,实在是白色和红色的对比太过于鲜明。
尤其执微站在高塔上,本来向着远处眺望,天地都是苍白堆叠的,万里寂寥中没有任何别的颜色,没有城镇建筑,没有树木覆盖的绿色,没有湖泊河流的蓝色。
只有白色,天地间都只有白色。而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就自然如针刺一般扎进了执微的眼睛里,仿佛从白色中生出来的一抹血迹,是走出来的一道鲜红。
10673号急促地呼吸了一声。他的提气很短,呼气很重。
执微没回头看他,但心里有了猜测,她开口说道:“那是司徒宝花,对吗?”
10673号:“……是的。”
她盯着那道鲜红,在未和司徒宝花见面的时候,便读出了她的几分张扬。
执微走回楼梯边,看着司徒宝花走进城堡。
她进场后,执微看清了她的长相。司徒宝花是很浓艳的美丽,乌发红唇,她动作得体优雅,和人**谈了一圈,而后抬起头,看见了执微。
执微站在楼梯扶栏边,注视着她。司徒宝花缓缓向着她走了过来。
两个人在高塔的阳台上,身侧是外面的白茫雪景,身前是彼此互相打量的眼神。
“我是沉没星海的领主,司徒宝花。我向您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想问……漂亮吗?”她一开口,就是安德烈试出来的禁词。
但没有任何警报声响起,周围和煦的氛围恍若春日。
司徒宝花问的自然不是她的脸,她说的是外面的景色:“白色纯洁,就是要这样一净到底。您应该很喜欢这种对于神明的纯洁。”